他都不用细细打量,一瞧体态,立刻有了数,说得委婉:“上回在一品香楼里,和你生了点误会的那个。”
    “是她?!”小公爷后颈发麻,想起来了。
    那丫头看着虚胖,也不知怎么是个黑熊转世的熊力,手下没个分寸,扭得他胳膊疼了好几天。
    这会儿远远望着那一队人的背影,小公爷目光迷惑:“我二哥怎么还跟她走一块?”
    他瞧自家二哥,那是成竹在胸的厉害人物,一手背在身后,踱着步走都比别人快——那胖丫头迈着大步跟上去,利落的马靴里塞着一双大脚。
    小公爷两根手指搓了搓下巴,表情意味深长起来:“听闻,皇姑和老太后,最近想给二哥相看贵女。”
    “是要相看正妃?”沈乐天目光微闪,这是大消息,也就褚泰安这样的皇后外家长房才能知道的隐秘。
    “你意思是……”
    他二人齐齐望着唐荼荼远去的背影。
    “这是成了还是没成?”
    小公爷干笑道:“不能成吧?一个二哥教训我就跟教训孙子似的,再来一个这样的……”
    二人对视一眼:“嗐,射箭射箭!”勾肩搭背踏上了校场。
    他拉弓搭箭,连着两箭全中了靶,虽然只捎着个靶边,离着准心还有两乍,可好赖是中了。
    周围一群狗腿子叫好,褚泰安到底是有点在意,他挥手招来个小厮:“去查查那丫头是哪家的。”
    第114章
    校场上陆续有了兵,沿着边沿检查看台和马栓子,各个躲着这群少爷走,怕满场箭矢乱飞,要了自己小命。
    人人都知道褚小公爷的文才,打小击钵催诗、七步成句,可但凡跟“武”字沾了边的,他就没辙了,座下骑着的马四只蹄子都拌蒜——叫他一会儿勒到这头,一会儿勒到那头。
    一群公子哥也乐意陪他玩,左右大伙儿箭术都没多好,能菜到一窝去。
    等北面的鸣鞭声响了,这是皇上快要来了,骑射场上立刻清了场,不敢在皇上面前现眼。
    沈乐天递了条湿帕子给他,自己才从下人手里接了另一块,装作无意问起来:“泰安啊,灼灼如何了?”
    褚泰安抽了根箭,引箭射出去,他臂力不足,弓只能展到一半,那箭也跟他一样懒洋洋地中了靶,准头还成,力道差得远。
    “谁找你做这说客?”
    “好几个,都找我说呢。”
    褚小公爷面儿上朋友遍京城,街口卖云吞的老大爷,他都能坐下跟人家唠半天。可实际上,地地道道、能在他跟前说上话的朋友,掰着指头数不齐一只手。
    别人瞧不上他玩物丧志、混祖荫,他也瞧不上别人心口不一、窝囊种。
    瞧乐天起了这个头,边上几位少爷立刻围上来,好声好气地问:“小公爷近些时忙什么呢?攒了几个饭局,也一直不见你影儿……灼灼在你府上可还好?”
    小公爷轻哼:“不过一个玩意罢了,如何能进得了我府上?在别院给我编门帘呢,编完了就放她回去。”
    那少爷一愣:“编啥玩意?”
    褚泰安施施然一笑:“编——门——帘,我说我不养闲人,这么大个别院你自己寻摸个事儿干,别天天吃白饭。”
    “谁料那蠢妇不会做饭不会洗衣,不会肥地也不会种花,捧个茶嫌烫,倒个痰盂要哭啼啼,唱个曲儿吧,哀央央跟吊丧似的——我说赶紧滚蛋,要把她送回牢里去,她就哭天抢地地抓着门帘扑上去了,说‘爷别送我回牢里,奴家会编门帘~’。”
    他捏着嗓子学了声娇滴滴的“奴家”,直把对面兵部侍郎家的少爷气得手抖如中风。
    “灼灼一双柔荑!你竟让她倒痰盂,竟让她编那下贱的竹帘子!”
    “怎么能是下贱竹帘?”褚泰安啧一声:“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她一个罪奴,我作保带她出来,都算我日行一善了,二十出头色艺皆衰了,还捧手心儿当个宝贝儿不成?”
    他眉浅唇薄耳垂圆,有着世家公子如出一辙的白净面庞,总是一脸似笑非笑的神色,多情还是薄情的差别,只差撩个眼皮,看人很少用正眼。
    少年时又是跟着老太太长大的,老人家说话慢慢悠悠,儿化音重,褚泰安学了个十成十,一张嘴嘲讽拉满。
    对面那位少爷眼前发黑,周围几个公子哥也各个如丧考妣。
    “我要和你决斗!赢了你就把灼灼给我还回来!”
    褚泰安乐了:“成成成,再添个彩头,你输了我也不要她,要是我赢了,你把皇上赏给你家老爷子的那头白驼鹿送我罢。”
    他一整衣衫,以射十箭中八环的高超箭术,堂堂正正地应下了这场比试。
    二殿下先行一步离开了,芳草反倒把自家姑娘死死拉住,怕这两人一齐齐出去招人眼,非要她留下来再等一刻钟。
    唐荼荼在河边芸香的帐篷里用完朝食,重新梳洗利落,换了干净衣裳,才体面地回了礼部扎营区。
    本来她抬头挺胸走得阔步朝天,老远瞧见母亲,跟礼部左侍郎家的周夫人坐在帐前晒太阳,唐荼荼立刻换成小步,收肩含了含胸,做出乖顺的淑女样子。
    走到跟前时,笑不露齿地福了一礼,给两人问了安。
    周夫人奇道:“唐丫头去哪儿了?”
    唐夫人一个极大的缺点是自怯,她还没跟荼荼对过话,自然不敢明说“闺女被常宁公主喊去作伴了”,又拎出那个莫须有的“姨母”来周全:“去她姨母的帐篷里玩了。”
    周夫人笑笑,不再问。
    等校场的热闹起来,太阳正是最盛的时候,天子上马,谁也不敢缺席,金吾卫举着活靶在校场上奔走,皇上提着大弓,在马背上连中十箭,箭无虚发。
    “皇上神武!”
    “皇上文韬武略千秋万代!”
    满场人声喧嚣,喝彩声震天,把皇上赞出了花儿。
    唐荼荼远远瞧着,那位皇帝脸上并没露出很张扬的喜色,还似极轻地吁出一口气,背着手,八风不动地回了看棚。
    后头各营的精射手看头更足,前后一比,才知道“骑射”的惊艳之处在哪,马背上颠簸,要想射中满地乱窜的活靶,腰臀巧劲、准头、定力、臂力,缺一不可,还要快,要跟别营的射手抢靶。
    皇上刚才只是摆了个骑射的架势,座下马没怎么动,真要说起来,他只占了准头这一样。
    上午的校场骑射是抛砖引玉,好玩的还是后晌的精射手入林。唐家跟周家的女眷并桌吃了饭,那周夫人来南苑伴驾好几回了,对这阵仗司空见惯,连同两个小女儿一起连比带讲。
    “那山林里头有许多野畜,有狮有虎,有熊瞎子,还有野猪,听说野鹿角张开,比咱们俩手张开还大。每年秋狩都要伤着好些人,血里胡擦地背出来,还不等太医诊治就断了气。”
    唐夫人听得白了脸,望了望西头的林子,不见阻隔,直问:“万一狮虎跑出林子来可怎么办?”
    “你瞧。”周夫人指了指西头的烽燧墙。
    “林子分内外林,被那道半丈高的烽燧墙隔开,墙这头多是野兔山鸡、小鹿狍子,再大的畜牲全被隔在烽燧更西边,过不了那道墙的。”
    唐荼荼空有打虎的力气,没有允许她打虎的爹妈,丧气地望了望那片山林,继续给唐夫人夹菜盛汤,扮着二十四孝好闺女。
    日头正当中时,御膳刚撤下去。
    一位绿袍公公提着食盒缓步行来,瞧了一眼,见伺膳女官面上不算轻松,知道皇上今儿进膳进得不好。
    公公寒暄了两句,隔帘问了安,等里边应允后才进了皇帐内。
    文帝来南苑玩,每天各地的奏折就得跟着送来南苑,国泰民安的时候四方平定,没什么大事儿,可天下奏折照旧如雪花似的往京城飞,仿佛每个月不写上这么几封,就懈职怠工了似的。
    内阁替皇上把奏安折、谢恩折、贺寿折都拦了下来,只留了陈事的,全是需得过眼的,五位阁臣票拟时会揣摩着圣意来,也偶有不得他心意的时候。
    文帝提起朱笔,划去票拟小字,在这封折子上批复道“遣钦差核审”。
    “两广富庶之地,还把着广州市舶司,每年交上来的税不足江南半数,当真是天高皇帝远,叫猴儿当了爷。”
    道己哈腰打了个千,如往常一样说着毫无错处的片儿汤话:“皇上圣明,底下人做什么都瞒不过您。”
    那绿袍公公一路掀开帷幔进来,先替自家主子给皇上进了一盏清凉银耳羹,文帝用了两口,脸上露出解在的笑意来。
    知道这味道合了皇上的口,那公公才轻声道:“奴才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吃口饭都不能自在,文帝意兴阑珊起来,扣上盖盏丢回了桌上。
    那公公惊得跪下了:“奴才该死!扰了万岁的兴致。”
    文帝:“说罢。”
    公公声音更轻,徐徐道:“昨夜和今儿一白天,几个门生打扮的男子,一直在皇帐周围窥伺,拿着纸笔写写画画的,瞧不出是在做什么——娘娘她心里不安稳,怕是别有用心的奸人,派奴才去盯了盯,那几个人却飞快遛了,也不知是谁府上的。”
    那公公说完,很快提着食盒告退。
    道己公公面皮儿一寒,研墨速度不匀,一滴墨点子溅在御桌上,他不露痕迹地抬袖揩去了。
    这话乍听好像什么都没说,只是善意地提了个醒,实则用词微妙,引了个线头出来,皇上身边的影卫什么都能查着。
    果然,半盏茶工夫,影卫便来回报:“是二殿下府里的人,已经在围场转悠了两夜了,夜里四处走动,天明就回去了。”
    文帝:“他们做了什么?”
    影卫低垂着头:“……似在窥伺金吾卫布防。”
    这回南苑的布防本就是二殿下负责的,可天子营帐周围不归他管,随驾的两千近卫军由金吾卫将军调度,将皇帐守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非皇上有令,谁也不能近。
    奏本还有几本没批,文帝又写了一行字,到底是落了笔。
    “传他来。”
    晏少昰被喊来时,头上的汗还没落,他就手把马鞭扔给了外头侍立的小太监,那小太监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再瞧二殿下,他已经阔步进去了。
    臂甲、腿甲裹着他精健的四肢,手上挽弓用的玉韘扳指也没脱,一身剽武气质,他来这南苑,像是显露了天性了,刚从校场上下来,浑身炽热的锐气收也没收,就这么进去了。
    “父皇找我什么事?”
    影卫低声又陈述了一遍。
    晏少昰立刻了然,笑道:“那是奉父皇旨意去北境画图的两位裴先生,还有一个少年,父皇亲点出来的小神童——天津考生萧临风,父皇可记得他?昨儿摔角时出尽了风头的那个。”
    文帝没作声,不知道是没想起来,还是在审视着他,分辨这话的真假。
    半晌,他问:“那孩子怎么了?”
    晏少昰道:“虽然年纪不大,于军政上却有点新奇体悟,纸上谈兵头头是道,孩儿便想考考他军事布防,给他三天,叫他画出南苑的布防图来——他虽然没有军中校尉测绘得准,画图速度却不慢,有两分急智。”
    他有意地把唐荼荼抹去了,全安在了江凛一人身上。又说:“几个不懂事,冲撞了父皇大驾,回头我训他们。”
    文帝眼里的冷淡撤下去了,徐徐展开一个笑,此时才像一个温文的父亲。
    “既有这样的大才,怎么收到你府上做了个骑奴?该直接放去军营才是,挑个儒将带他,才不算辱没了这一身好本事。”
    晏少昰笑道:“区区一个举人罢了,当不得大用,儿臣不过是瞧他有趣儿,逗弄两天,等他有能耐考上武状元再说罢。”
    皇帝老成,训了他两句:“年纪小怎么了?有才能就得重视,怎么能逗弄一个少年郎?”
    “父皇说的是,是儿臣思虑浅了。”
    父子俩一向不对脾气,难得有这样和颜悦色坐下来说话的时候,文帝心里松快了些,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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