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去你皇祖母和母后那儿请安罢?尤其多陪陪你皇祖母,吩咐底下,这两天的演武注意分寸,别弄得血里胡擦的,吓着了你皇祖母,就是咱们父子的罪过了。”
    “孩儿省得。”
    晏少昰看着父亲。
    他前晌才在校场上连中十箭,脸上也瞧不见策马扬鞭的畅快,一扭头又埋在两手奏折里,全身都是殚精竭虑的疲惫。
    “父皇也要多歇歇,出来松松筋骨,就别理这些俗务了。”晏少昰关切了两句。
    心里却冷漠地想,父皇到底是老了,人也越来越糊涂了,捕风捉影的事儿,也要来质问他了。
    聊了不过一刻钟,文帝脸上露了困意,是歇午觉的时辰了,晏少昰请安告退。
    他目光流转,和垂着头的道己公公对视一眼,极快地点了点头。
    出了这顶金黄营帐,二殿下每走一步,脸色冷一分。他几乎两宿没沾枕,脸色本来就不大好,等迈出营房,眉眼挂霜覆雪,下颔处几乎泛了青。
    廿一低声请示:“前晌进来的人不少,殿下……”
    晏少昰寒声道:“去查。”
    廿一沉默叉手,转身就去了。
    这围场里处处是耳目,盯着殿下动向的人不少,可敢混淆天听的大约没几位。
    二殿下和皇上这份岌岌可危的父子情,阖宫的人都看在眼里,再吹一股风就要散。
    偏有人挑着这个时候吹风,真是胆儿肥了。
    第115章
    歇了个午觉,校场上击鼓鸣铙声大作,珠珠眼睛还没睁开,闻着声直挺挺地坐起来了:“是不是到时辰了?要入林了?”
    鼓乐声连着响了两天,唐荼荼把鼓乐几支曲、各什么顺序什么流程全捋下来了:“早着呢,起码还要热闹半个时辰,你再眯会儿吧。”
    她埋头继续整理资料,削尖头的竹锥笔写出了一手漂亮的硬笔书法。
    这是给裴先生讲课的时候意识到的,唐荼荼怕时间久了,自己也会把所学全都忘在犄角旮旯里,遗失在记忆曲线的低点里。
    这一写,才知道自己过去七八年里背过这么多东西,那些专业的名词、枯燥的理论、变式复杂多样的图形,零零总总的造价、施工、质检、安全、材料,建筑五大员、规划四大项,她都熟记于心。
    虽然写的这只是初稿,一落笔便自成体系了,行文脉络和章节怎么排布,唐荼荼心里都有数。
    珠珠揉着眼睛凑过脑袋瞧,咕哝:“比你拿毛笔写好看多哩!”
    她搬了个绣墩坐在一旁,托着脸,抓起一只竹锥笔在旁边乱画。唐荼荼扫了一眼,珠珠在学自己写的简体字,她恍了丝神,又有点啼笑皆非。
    “不能这么写,回头夫子打你手板。”
    礼部禀节守度,同部的僚属私底下不常聚会,唐夫人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官家内眷,周夫人有心抬举她,将她引入了那个圈子里,忙得帐篷也不回了。
    芳草和胡嬷嬷替两个小主子梳好头发,四个螺髻扎起来,珠珠是俏皮可爱,唐荼荼像春节上门送财的财神他孙女。
    芳草瞅了瞅,不大满意,心里又揣着点颇为隐秘的心思,给姑娘拆了螺丸,换了个稍微俏皮一点的双挂髻。
    姑娘还差半年才及笄……既然……已经成了事,再梳个小孩头,不合适了。
    她既盼着姑娘能得二皇子青眼,别再出什么差池;又觉得皇家不讲规矩体统,得让二皇子意识到姑娘还小呢,得再等姑娘两年才行。
    这么想着,芳草又给姑娘盘起了稚气的螺丸,纠结得手指都快扭成了麻花。
    唐荼荼上下一根筋,对别人情绪不大敏感,她只看出芳草心不在焉,全然不知芳草连她的终身大事都开始想着了。
    收拾利落,胡嬷嬷还要给她俩戴上兜帽,称是“晒不黑”。
    唐荼荼躲过去了,这物理防晒怕是没什么用,还得捂出痱子来。
    诸侯来朝,重礼仪的国家嘴上不以藩属定王臣,笑称这些番邦使臣是故旧老友,行的是“宾射”大礼。将军和精射手们入林前,皇上会提一把五色弓,将箭射向天地四方,再杀猪宰羊,听礼官念誓祭社。
    唐荼荼远远瞧见爹爹,他站的那位置不好,礼部整整两排官员都迎着大太阳眯缝着眼睛,耷眉收肩地穿着礼服,只撑起个礼制架子来,有点滑稽。
    更是被武将们比到了地上去。
    几员大将军统率在前,百名旗手卫做先导,威风凛凛地背着大旗冲入山林,去做里标,每一里地一个哨位,防止贵人们入了林不知深浅。
    三四百名穿着精干骑装的射手们,呼啸着跟着冲进了林中,战鼓声赫赫扬扬,全是为他们响起的,臂鹰持弓,腰挎轻剑,脚下猎狗养得膘肥体壮,跑得比马还快,冲得太快扑刹不住,原地狠狠打个滚,又趔趄着爬起冲进林里去了。
    老子云: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大概就是这样的景象了。
    恶犬瘆人,周围的女眷直捂眼:“那哪儿是狗啊,瞧着能一口把人脑袋给吞喽,这些武夫,养条狗也跟咱们人家不一样。”
    珠珠没能忍耐多久,皱起脸来,跟着周家的姐姐一起回去找娘了,胡嬷嬷领着她。
    射手入了林,周围女眷散了个干净,唐荼荼彻底放了羊,只剩下芳草一人看她不住,凑过去瞧人家厨子杀猪剖羊,看得聚精会神。
    “姑娘哎……”
    血腥之气重,芳草喉咙眼直犯呕,好不容易把姑娘拉开,唐荼荼又挥起鼓槌,敲了敲人家的战鼓。
    这大鼓三尺长,漆得侧壳通红,十足的威风,唐荼荼眼馋两天了。
    也不知怎么的,她明明力气使到位了,这鼓却敲不响,厚实的牛皮鼓面绷得紧紧的,弹跳出的声音发闷。人家鼓手能敲得震天响,敲出金戈铁马的气魄来,竟是各行有各行的学问。
    她是最擅长自学的人,对着鼓面敲了个来回,揣摩受力点和鼓槌角度,声音始终不响亮,敲得怪腔怪调的。
    周围有落了单的骑奴和宫侍,时不时侧目瞧一眼。芳草臊得脸上发烧,拉拉她的袖子道:“姑娘快别敲了,人家都看咱们笑话呢。”
    唐荼荼置之不理,她最不爱听的就是“人家”。
    二殿下就是这时候来的,骑在马上,蹙眉看着她:“你耍猴儿呢?这是军鼓,是你想敲就敲的?”
    唐荼荼立马把鼓槌挂上去,躲远了两步,再不敢碰了。
    廿一替主子牵着马,竭力收住唇畔的笑,这鼓虽说是军鼓,顶多也就是个仪仗玩意,想玩还是可以玩玩的。
    可主子有兴致跟姑娘拌嘴,总是能消解消解的,比他把事儿全憋在心里好得多。
    二殿下带着的人多,十来个影卫,更远处还有亲军几十人,全背了弓,他的人推着好几辆板车,车上米面粮油烧烤家什,一应俱全。
    别的王公家各家只能出十个射手,唐荼荼略略一数他这儿的人头,只当他要作弊,“殿下再不入林就晚了。”
    晏少昰慢条斯理地戴上臂甲,锁好腕扣,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教二裴先生画图,也算是倾囊相授,我也不白要你的图,我教你骑射如何?”
    唐荼荼心扑腾蹦了两下:“……不方便吧?夜里你们要扎营,我总不能还像昨晚那样住。”
    廿一是顺着主子心思敲边鼓的行家,“咱们殿下不比猎,也不在林中过夜,是去巡防的,天黑前就回来了。林中处处都有休憩的哨所,许多将门女眷都会进内林玩的。”
    “姑娘学会骑马了么?”
    “会的!”唐荼荼暗喜得汗毛都炸起来了,略作矜持地犹豫:“我能行么,万一什么都猎不着,岂不是要丢人?弓箭无眼的,要是再磕磕碰碰受点伤,会给你们添麻烦吧?”
    一群影卫见过她两手扛千斤的悍勇样,被她这扭捏的样子逗乐了,都笑起来:“姑娘小瞧咱们了。”
    也是,各个都是飞檐走壁的好手,带个她算什么,还是一群兵哥,这可太有安全感了。
    晏少昰不做声,看见这丫头眼睛里亮起两盏灯。
    果然。
    唐荼荼:“那我去!”
    他府上的马都是头大背高的血统名驹,一群粗汉子没那细致心思,也没拉匹小马来迁就她,唐荼荼踩着上马石点地蹦了几下,利落地翻身上去了,看架势确实是骑马的好手。
    她仅剩的理智让芳草回去带句话:“告诉母亲我去打猎了,跟二殿下……还有他妹妹常宁公主一起,很多很多人,保准安全!”
    芳草才刚把她从狼窝里带出来,傻姑娘又自己钻进去了,直把芳草气得眼前一黑:“姑娘!姑娘……哎!”头晕目眩地追了两步,被马蹄溅起的尘土扬了一脸。
    她拿常宁当幌子当上瘾了。
    “这回不怕你爹和母亲不高兴了?”晏少昰偏头看她,似揶揄。
    唐荼荼眼里只剩湛蓝如洗的天,和一望无际的野林。她随着马背颠簸,声音却是稳的。
    “我爹和母亲,盼着我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小姐,交俩密友,每天下下棋、画画花儿,练出一手精妙的绣艺来——我呢,永远做不到那样,也不愿一丝一毫像他们所盼望的那样。”
    “我看杀猪宰羊,胡乱敲敲鼓,也觉得有趣至极,比跟一群夫人喝茶赏花聊衣裳有趣多了。”
    晏少昰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大道理:“贪玩就直说贪玩,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芸香自会替你周全。”
    唐荼荼也毫不留情地戳破他,弯起眼睛偏头问他:“殿下带了芸香,还带了好几个婢子,可你又不用她们伺候起居,带她们来图什么?就为了忽悠我出来玩?”
    晏少昰哼一声,没回她。
    唐荼荼于人情上难得机灵了一回,可很快被这马岔开了思绪。她学骑马是六月底的事儿,滇马个头矮小,因为是商队马,毛色也不纯,黑头黄脸的不是很威风。
    跟座下这马,仿佛不是一个物种……唐荼荼掌心贴贴,都能感受到马背贲张的热血和鼓兀的肌肉。
    廿一笑道:“这是西域汗血马,前人也叫里飞沙,天生的马王。姑娘这匹是三岁的幼驹,骑着正好。”
    这还是幼驹……视野太高,唐荼荼咽了口唾沫。
    绕过南子湖,挑了个人少的地儿,影卫们狠狠鞭马飞冲入林,他们座下的马各个随主,四蹄矫健,马腹和臀腿都张出勇壮的线条来。
    唐荼荼骑着的里飞沙受感染,才哒哒跑了两步,立刻被她“吁”住,唐荼荼一副“你不要跟它们起哄”的样子,抚着它鬃毛,和和气气跟它商量:“咱们不急,慢慢进林子。”
    马鞭提在她手上,成了个摆设,她双腿夹着马腹端坐着,坐得四平八稳,日行五百里不知疲惫的骏马,叫她骑得不如一头驴跑得快。
    里飞沙大约是终于意识到新主人是个废物,灰心丧气地迈起了小步。
    晏少昰哼一声:“这就是你嘴上讲的‘会骑马’?”
    “会骑马,和精通骑马,能一样么?”唐荼荼不理他,自觉用词准确,表情严肃地盯着前路。
    当初华琼教她教得仔细,她腰背架势挺足,膝盖和大腿内侧夹得紧,知道踩脚蹬踩前半掌,不深踩,连手套都准备的是摩擦力强的麻布手套。
    万事俱备,只差一鞭。
    晏少昰给她补上了这一鞭,用了些力,一鞭抽在她马臀上。
    里飞沙撒开四蹄冲出去了,唐荼荼“啊——”嚎了一嗓子,惊叫声被迎面的风劈得分了岔。
    “抓紧马缰,别慌!”
    晏少昰笑声畅快,扬鞭追上去,和廿一一边一个给她保驾护航。
    身后两队亲卫呼啸着跟上来,蹄声如雷般惊起一大片野禽。
    他们一行人队伍齐整,粗使仆妇和厨嬷嬷都带着,林子里频频能看到女眷身影,也处处都有哨所做补给点。
    廿一领头,打马一路往林子深处走,在离烽燧墙不远的地方找了个哨所安置了下来。
    这是女眷们不愿意深入的地方,入林越深,蛇鼠虫蚁越多,而要按获猎论功的营兵们早都打马入林,越过墙进了深山里去了,周围除了蝉鸣鸟语,听不着别的动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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