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汗巾捂上去,容嘉树临到嘴边的喷嚏硬生生憋回去了,尴尬地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道了声“对不住”,面红耳赤地逃出去了。
    这条擦过手、擦过汗、还溅上了卤汁点子的巾子被他攥在手里,容嘉树像攥了一团火,总觉得手心发烫,连同整条手臂都要烧起来了。
    放下也不是,攥在手里也不是。
    他僵站好半天,低眉顺眼地叫住一个小二,跟小二要了盆水,又要了香胰子,蹲在角落里搓洗起来。
    洗了一遍又一遍,水都换了三盆,总算把这块汗巾洗干净了。
    容嘉月和莞尔坐大堂偷悄悄瞅着,笑得快倒在桌上了。
    日出一天比一天晚,散了朝之后,晨日正东。
    晏少昰迈出殿门,往六部值门的几个小吏身上捎了一眼。
    各部官员装芴板的囊袋色儿是不一样的,吏部主选才授官和文官考课,权责最大,其尚书又称天官,吏部的芴囊就是绯红色的。
    礼部是葱青色。晏少昰对着袋子认人,视线往上瞧,见那是个生面孔,人还年轻,眼神机灵。
    他这边视线才过去,那小吏就察觉到了,一个箭步窜上来,精神抖擞道。
    “下官礼部祠祭司郎中,卞尽忠,殿下有何吩咐?”
    晏少昰扫了个眼风,收回视线,沿着白玉阶走下去了。
    官员改字易名成风,尤以五品以下的小吏好此道。念书时,父祖师长给取的字,都是好字,以正身,以表德,督促小辈上进。
    只是进了官场以后,好些小官要改上一改——尽忠、报国、士贤、明廉。
    费劲推敲几个寓意好的字,削尖了头钻营,指望文书写多了,上官哪天捎一眼首尾的时候,觉得这名不赖,多赏个青眼。
    浮世众生相罢了。
    天光大盛,清晨的太阳最招人厌,还没升高,斜打下来,灼辣辣地烧着眼。身后的老臣个个手支在左边额头,弓着腰,眯缝着眼下台阶。
    晏少昰闭着眼睛走在白玉阶上,他迈步均匀,这条台阶又走过千八百遍,闭着眼睛也能走了。
    满地的官靴踏出不一样的声响,武官稳健,文官轻飘,老臣拖沓地磨着靴底。
    到太和门外坐上马车,路过协和门时,车外有些嘈乱声音。
    晏少昰掀起车帘,循声望去。
    侧面有一排长长的队伍,一群小太监垂手候着官员的车马过去。
    一个穿青袍杂花夹衣的年轻太监,踩着脚凳下了小轿,是太监里少见的直腰板。那是太子身边的闻清,一下车,便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
    他后头跟着一串内务府内侍,几十辆宫车上负着红木箱,捆扎得牢实,往东宫的方向去了。
    “皇兄哪天乔迁?”晏少昰问。
    廿一回:“就是这两日了。”
    晏少昰笑了声,觉得这晃眼的太阳也没那么招人烦了。
    出宫开府,是皇兄好几年前就盼着的事了。堂堂储君,想搬个家还得谋划,借着毒香的事由,才上下活动开。
    一场宫闱之祸没能捂住,传遍了京城所有的官家,多位致仕老臣穿上朝服、颤巍巍地爬上金銮殿,奏请皇上让储君搬出宫住,远离宫闱之祸。
    这个由头,不知父皇心气儿顺不顺。
    盛朝以东、以左为尊,东宫太子开府也该在午门东边,朝中有老臣提议说让太子住到兴道坊去,太子回绝了,主动挑了西头的光禄坊。
    坊内剩着一座空邸,那是蜀王旧邸,是皇上的五弟,早早去四川就藩去了,府邸空了好几年。
    地界自然不差,宫墙脚下,只是紧挨着锦衣卫卫所,被一群眼睛耳朵牢牢实实包围着,怕是连哪只家雀儿下了几个蛋都瞒不住。
    太子主动把自己放到父皇眼皮子底下,以示自己不与臣工结党、不徇私情,高风昭诚。他和晏少昰的宅邸中间又间隔了两座臣府,同样是为避嫌。
    一群人把利害关系算清楚了,才敢搬这个家。
    叁鹰猫着腰上来:“殿下,姑娘那酒楼昨儿开张了,起了个特有意思的名,叫‘重口味’。”
    做奴才的不容易,得天天觑着主子的脸色——以前,成天竖着耳朵听坊间趣事,回来讲给殿下,逗主子一笑。
    现在,见天琢磨怎么把主子这条续得不太结实的红线给加粗,一圈一圈地缠牢实。
    殿下过完年就十八了,皇子里边算妥妥的晚婚,是该着急了。
    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是大事,殿下自己不上心,身边近侍总得提点着些,不然将来皇上乱点鸳鸯谱,府里上上下下都难受。
    但嘴贱是个毛病,叁鹰说完了,还要多嘴添上一句。
    “昨儿,容家二少爷、大小姐、三小姐,跟着唐家少爷小姐,一块去凑开张的热闹了。席间相谈甚欢,二姑娘还亲手给他们做了咖喱饭呢。”
    叁鹰把“二少爷”仨字咬得贼重。
    他说了一溜人,晏少昰没抓住重点,只拣出里头唯一没听过的词。
    “咖喱饭——是何物?”
    叁鹰喜眉笑眼:“殿下去尝尝!姑娘亲手做的,味儿好味儿坏有什么稀罕,姑娘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厨子,图个乐子才闹着玩两天,过了这村儿可就吃不着了。”
    晏少昰被他撺掇成功了,招手示意走吧。
    马车轱辘刚转了三圈,他忽问:“华家太太也在楼里么?”
    叁鹰:“不晓得,应该是在吧。”
    左右几名影卫对视一眼,叁鹰忽的瞪大了眼珠:“殿下是要去拜见华太太吗!奴才这就回府备礼!”
    晏少昰默了默,又招手喝停车夫:“罢了,我想起府里还有些要事,过两日再去看她吧——回府。”
    叁鹰木愣愣地看着马车拐了个弯,三匹大白马哒哒地跑起来,车顶上的四头獬豸脊兽劈风浴阳,拉出耀眼的金光。
    一排暗卫恨铁不成钢,心说您堂堂皇子,怎么就不敢见人了!
    铁骨铮铮的男儿郎,怎么一听华太太也在就缩回去了!殿下勇敢上啊!
    忠诚又贴心的影卫们自掏腰包,去酒楼点了桌席面,半个时辰后,汤汤水水地打包回来了。
    十几个食盒,两张桌子放不下,便把每样菜盛在精致的小碟里,摆出了天下小吃全席一百零八道的阵仗。
    那道由唐荼荼亲手做的咖喱盖饭被端到最前边,底下的素瓷盘子润泽生光,衬得上头那滩软趴趴的棕黄混合物愈发粗陋不堪。
    晏少昰垂眸,注视着这盘烂泥。
    “……这是唐二亲手做的?”
    叁鹰干笑:“弟兄们赶路买回来的,路上颠簸,回来又重新热过,形儿就散了……”
    殿下的餐桌礼仪是宫里头带出来的那一套,比如“执箸不能遗珠”,筷尖要利落,菜汁不能到处滴答;吃完饭的盘碗干净得几乎不用洗,光是水里头涮一下都光可鉴人。
    从小如此,规矩浸入了骨子里,他大概从没吃过这么一塌糊涂的菜。
    叁鹰想起楼里贴的那首打油诗,不知道哪个二愣子作的——“形似夜来香,一塌糊涂黄。乍看直欲呕,尝尝倒也香”。
    上菜的几个影卫都没走,战战兢兢地看着殿下舀起了第一口,咀嚼半晌,给了个两字评语。
    “尚可。”
    影卫们如蒙大赦地退出去了。
    作料粉末磨得不细,吃一口,咬着个辣子;又吃一口,半粒茴香籽嵌了牙;再吃,又吃到一块很碎的猪骨渣子。
    棕黄一滩,一勺子下去也分不出什么是什么,吃到后来懒得吐了,晏少昰索性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细品确实是肉香,只是香得古怪。想到这是那家伙亲手做的,倒也叫人心里泛起点柔软。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是今秋的第二场雨。
    第164章
    临近立冬,礼部得了好大一个清闲,要等到十月底的时候,才开始筹备宫里的除夕宴。
    这程子没什么可忙的,人人捧杯热茶、拿份邸报,一坐一天。有时看报看得睡着了,哈喇子能流到领口去。
    “不像话。”
    瞧下官们死气沉沉的,尚书大人沉痛摇头。他巡视过一间又一间官房,瞧里边都差不多这德行,尚书灵机一动,借机整饬起了风纪。
    一时间,礼部上上下下都精神起来。
    每年开一回的铜匦焕然一新,凡是有想给公署提建议的、提意见的、举劾同僚的、公事不决需奏请长官裁决的,都能把信写成密函,放入铜匦中。
    因为是匿名信,信里边可以直言不讳,铜匦一打开,便直陈尚书和左右侍郎,长官会立刻决断。
    唐老爷总觉得这事儿会出麻烦,提防了几天,终究是在休沐前一日等着了,衙属来传话说尚书大人找他。
    唐老爷深吸口气,理理官袍,快步去了尚书的官房。
    “振之你来了啊,坐罢。”老尚书微微一笑,令人给他奉茶。
    尚书年纪大了,礼部又从来没有往别部擢迁的惯例,尚书做到了头,也不能死占着不放,那会招皇上嫌,致仕大概就是这两年的事了。
    人既没有远虑,也没有近忧,心态就平和。
    老尚书逢人先露三分笑,把“中庸”二字修成了自己的处世哲学,即便是批评你,也不会当着你的面儿说难听话。
    “振之啊,这是三封举劾信,交到我这儿了,你仔细看看。”
    三封……
    唐老爷心重重一沉,抵着圈椅沉沉坐下,又逐字逐行地把这三封信看进眼中。
    三篇文章篇篇写得鞭辟入里,透彻深刻,掐着臣工恶风的罪名往他头上安,罪名由重到轻依次是:
    其一,侮圣言,逆忠直——还是说宫宴那回事。
    当时殿内的官员全是三品以上的高官,除了尚书和二位侍郎入了殿,礼部别的下官都是在院里吹着风吃席的,没亲眼见着、亲耳听着殿内情形,传出来的都是只言片语。
    举劾信中就凭这么只言片语,给他盖了个罪。
    其二,玩忽职守,多次告病——信里列举了他这大半年告的假,刨去休沐,曾告假九天半,其中一半是因为家事,一半是因为心病,在家调养。
    最滑稽的罪名是一条“傲上矜下,拒人千里”。这条说的是平时同僚们约喝酒小聚,请他三次,他也不定去一回。
    连这都往上列,唐老爷真是笑都笑不出来。他想:得亏自己去得少,不然一条“耽于酒色”的罪名就又盖上来了。
    尚书瞧他脸上似有不忿,虽然很快压下去了,可还是闪过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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