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记事?
    乌都心里迷惑,一寻思,想通了,谨慎回答:“我不记得葛将军和母亲了,您多和我讲讲,兴许我能想起来。”
    不是问这个。
    晏少昰心头极少有地浮起急迫,又不敢耽搁,立刻破开寒暄的皮,问到里子去:“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贺晓的姑娘?还有一位叫江凛,是个将才,他二人让我来寻你。”
    想他堂堂一皇子,写得了锦绣文章,背得了各家经义,自打学会说话,就没这么笨嘴拙舌过。
    “啊……”乌都慢慢张圆嘴:“证据呢?”
    他果然认得!
    “你真名怀序,原生在四月,自幼熟读术算几何,后掌管天文星相,在后世大约也是一方人物。”
    “你五人,贺晓与江凛都与我熟识——余下两人,一个以真名在河南行走,去岁中秋向朝廷献上了一个反坡梯田的开掘法,有此法,农民就能在水土冲刷严重的陕甘晋黄土高坡上种庄稼——只是我的人去寻时,她又不知所踪,似去别地云游了。”
    “我手下人马多方打听,只知是个年十七的女子;另一个擅机关、制器的男儿,还没听着消息。”
    乌都睫毛乱颤,压抑着狂喜,嗓音都掐细了:“……证、证据呢?”
    晏少昰立刻喝道:“廿一!把江凛写的书拿来,还有荼荼的信袋!全拿来!”
    他很少这么急催,弄得几个影卫也手忙脚乱的,在马箱里翻找半天,“殿下,江举人的书您没装来呀,姑娘的信倒是随身带了。”
    聊胜于无。信袋是个四方的牛皮袋,扁而平整,他舍不得留在营里,便全装在身上。
    可信里许多话都藏着牵丝勾缕的绵绵情意,晏少昰飞快扫了一眼,哪封信也不好示人,于是只翻出每封信的最后一页,递给乌都。
    “这是她的笔迹,我不知你认不认得。”
    乌都的关注点永远比常人偏,恰恰又对数字、时间有极高的敏锐,一眼盯住了信尾落款。
    “你们十天通三封信?!晓晓为何……叫你二哥?”
    满脸狐疑。
    晏少昰:“……”
    他端起杯茶润了润嗓,只觉得这小孩堵得他一下子岔了气,话说半截,后半截还窒在肚子里,死活接不上正事了。
    半天憋出一句:“我二人情深意重。”
    第260章
    乌都脸上的神情从呆滞茫然,到惊异,再到眷念、难过,变换了好几遭。
    “是她的字迹,晓晓打小练字,一手硬笔书法漂亮得很……你能说出晓晓和江队擅长什么,想是真的熟悉他们……”
    一张又一张写满“二哥”的信纸,乌都没舍得漏下一个字,逐字逐句读完,总算在满纸的少女心事中扯回了自己的理智。
    信上笔迹熟悉,字体却陌生,洁白柔韧的竹浆纸更是边地没有的东西,没有涩笔的纸屑,正面光滑。
    乌都呆呆地摩挲着信纸,思维高速跳跃,千百念头全乱了序,他轻声喃喃。
    “量子效应导致虫洞不稳定,不论内部外部的一点微小扰动都可能会造成虫洞坍塌,我一直惶恐他们被限制在时间膨胀里,在几乎停滞的时间里耗尽漫长的一生……”
    “他们安全落地了,那真是太好了……”
    “但……我怎知他二人没有被你奴役?变成你夺权的工具?”
    乌都看着他,蓝莹莹的瞳底坦诚极了:“耶律烈说,中原的皇室都要同室操戈,杀了自己的兄长才能当皇帝——耶律烈把我用成收拢民心的工具,平时有求必应,有如我亲父,危险的时候,也会把我推出去挡刀。”
    “论阴谋阳谋,汉民族才是当之无愧的老祖宗——您呢,您把他们用成什么?晓晓和江队都不会轻信外人,您是威逼还是利诱?许给他们什么了?”
    “哎哟……”山鲁拙急得挤眉弄眼:“小公子浑说什么呢!”
    他没教乌都多少汉字,这孩子说话,古今汉语异音里还混着契丹语,专注思考时语速又飞快。山鲁拙汉语契丹语两头翻译,都跟不上他的速度了,被一茬又一茬的奇事惊得头皮发麻,结结巴巴译给殿下。
    几问问得晏少昰背上出了汗,后颈紧绷,又慢慢逼着自己放松下来。
    这孩子说话腔调软绵,浑然是个刚断奶的娃娃,坐这儿不过半刻钟,已经能一针见血掐准关节了。
    “没有威逼,也没有许以重利。去年五月,贺晓托我寻你……”
    言未尽,晏少昰蓦地想起那歌,词忘了几句,铿锵有力的调子却犹在耳。
    他又喝了声:“廿一!那歌头一句是什么?”
    壹字组的影卫各个好记性,哼着调子回想了一畔,聚成了一首歌,站作两排齐刷刷唱着。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刚。”
    这场景太魔幻,乌都傻住了。
    熟悉的笔迹,与歌声,搭建起了一场怪诞的梦。他脑补过各种各样的重逢,譬如五个人畅畅快快地哭一场,然后抱在一块大笑,庆祝胜利会师。
    如今“重逢”多了个中介,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追问眼前这位殿下的动机更不是了。
    他呆坐半天,晏少昰以为他没想明白,循循善诱道:“贺晓教我唱这歌,我要是奴役她,她怎会给我唱歌?怎会频频给我写信?叮嘱我防寒保暖,不要受伤?”
    好有道理的样子。
    乌都咂摸着信里每一丝露头的“情意”,隔着信,他都能猜出晓晓写信的时候是什么神态。山遥水远,她始终牵系着战场。
    半晌,乌都放下信,神情惊异:“您和她……?”
    晏少昰想说“贺晓帮我做事”,“贺晓在我麾下”,出口时嘴一瓢,变成了:“贺晓是我的人。”
    他自觉这话说得也不算错,谁料乌都满目震惊:“晓晓嫁人了?!”
    晓晓,晓晓,晓晓,一声一声没完没了。
    晏少昰鬼使神差地不想解释了——毕竟,贺晓喊眼前这位是“师兄”,提起他来,满眼是孺慕之思;而乌都听到她嫁人的事,只有震惊,不见伤心。
    大概,那丫头吃尽了单相思的苦……
    他两人思绪乱七八糟接不上轨,两颗脑袋里各是各的乱麻,对话竟流利得没出毛病。
    乌都依旧震惊:“她才多大?成年了吗?”
    晏少昰含笑颔首:“晓晓年已十五。”
    乌都瞪圆了眼,再转念一想耶律兀欲个十五岁的毛孩子,几年前就开过荤了,要不是年少骑马容易弱精,大概连儿子都抱上了。
    平均寿命不高的时代不能强求婚龄,乌都只好强作一副很见过世面的样子。
    “那,挺好的……”
    心里却差点摔锅砸碗:好个毛线团子!晓晓才十五!强娶幼妻违法了!什么混账王八蛋!要是在他们那儿,非告他个倾家荡产!
    但人在屋檐下,他还指望着面前这皇子带他回中原,乌都只能咬牙忍下这口气。
    有此一桩,晏少昰回城的准备也紧迫起来,催着众人明早必须动身。
    这孩子一年没说过这么多话,猛地打开了话匣子,怎么也盖不住。
    “晓晓与我,是一个航空大院长大的,她父母和我爸妈都是航空工程组的,只是组别不一样,她妈妈是交通管制部,也是京航的教授,跟我爸妈都是教学研三担,可惜身体不好,早早病逝了;她父亲是烈士,开远海运输机,就是……”
    乌都绞尽脑汁想该怎么描述,对面的皇子却应了声:“我知道,晓晓与我讲过。”
    他一声“晓晓”唤得几乎百转千回,眼里的怜惜和眷恋都淡,可放到这惯常面无表情的脸上,恰似梅蕊盛雪、雪上生莲、莲花池里抱出了头一朵花骨朵儿,反正怎么看都是“心花绽放”的味儿。
    乌都梗了梗,满脑子都是“情深意重”四个字。
    好不容易才拉回正题。
    “那时基地规模还很小,幸存者不是无条件进基地的,烈士家属有绿色通道,手续是我父亲帮忙办的。我父亲想晓晓年纪还不大,一个人顶门立户太难了,就把晓晓的户口挂在了我家里。”
    对面二殿下眼里的怜惜藏起来了,直起身,仔细听他每一字。
    ……情深意重,情意绵绵,古人讲究男女大防……
    乌都心一提,在辽兵身边没处落的人情世故全复苏了,装模作样点了一句。
    “我比她虚长两岁,叫哥不合适,她想来想去,就喊我‘师兄’了。大学我们虽同校却不同专业,后来大家吃住都在各自研究所,忙起来昏天黑地的,碰面……很少。”
    最后俩字说得真是忍辱负重极了。
    晏少昰人精,一个眼色、一处停顿都瞒不过他,知道这小东西糊弄自己,心头的愉悦却摁不住。
    单相思好啊,如今一个十五,已是亭亭玉立大姑娘,一个四岁,听说还没改了尿床的毛病——多少年的青梅竹马能经得起这个?单相思甚妙。
    乌都陷在惆怅和忧思里不吭声了。
    直到影卫来报:“殿下,耶律烈失血过多,昏过去了。”
    乌都窒了一口气,眼巴巴看着他。
    这笔烂账是解不清了,晏少昰只得先顺从他心意:“找军医来,给他治伤,好好养着。”
    他不太自在地拎着乌都后襟提了一把,助他跨过了门槛,勉力端平自己心里的秤。
    “怀兄……怀小弟,此人害死我挚友,我留他一命已是仁慈,却不会给他座上宾的礼遇,你别怨我心狠。”
    乌都仰头看看他,又看看马厩里围着的几个大夫,点点头:“我听你的。”
    晏少昰彻夜无眠,天未亮沐浴更衣,待得黎明第一缕阳光出来后立刻动身启程。
    乌都睡眼惺忪,再好的毅力也抵不住生理困,坐在马车里左歪右倒。
    外边骑马的影卫恨不能封闭双耳,好把殿下讨好人的狗腿子话全滤过去。
    “怀小弟坐我这儿罢,这座靠是特制的,你再打个盹罢。”
    “怀小弟想吃什么,口味有何忌讳?咱们在镇上随便用点,早早出发才能在傍晚进大同,不然就得在郊外过夜了。”
    “小孩大小解不由人,怀小弟什么时候想如厕,你不要忍着,直接开口就是了。”
    廿一深吸口气,打马往前头去了。
    这小山村偏得很,东西北三面不是山就是林,出城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今日镇上热闹得出奇,隔着马车都能听到车外人声鼎沸,越往镇中越热闹。
    换作以往,乌都早扯着耶律烈下车去瞧热闹了,可耶律烈不在他跟前,眼前又是这么个皇子,乌都端着端庄沉稳的架势,硬生生忍着没掀起车窗看热闹。
    四岁小儿都坐如定钟,晏少昰自也忍着。
    人太多了,车夫驱车走不动,在人群中小心挪腾。
    北边街道上,却有叮叮咚咚的小鼓和银铃声,乐声很稀罕,不是中原能听着的乐器。
    有老人拿番邦语唱着歌:“阿兹魔罗速呔吽喎,梵那吉……吉啊麽奈哈苏钵喎,如亞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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