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也有言官出言反对的,说大庆目前国库充盈,无需开海兴商道。
    裴少淮不再文绉绉回应,他冷笑一声,驳问道:“山西大旱时不闻王御史道国库充盈,为九边将士分拨军粮时不闻王御史道国库充盈,开仓赈济开封府流民时不闻王御史道国库充盈……眼下要开海了,王御史却道国库充盈?若是天下人都能如王御史一般锦衣玉食,又何须我等在此大费口舌、为民争利?王御史不屑于几斗米,却不能逍遥路过还要踢翻这几斗米。”
    无人能与裴少淮应对。
    朝上一派安静,今日的廷议尤其之短,皇帝问道:“诸位爱卿可还有话要说?”
    两三息之后,无人作答,皇帝起身道:“那便新增五处开海,由伯渊……啊裴爱卿担负此事,研提开海点。退朝!”
    平日叫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当着百官的面又喊了一次“伯渊”。
    第138章
    沈阁老罪行昭然,随着其被处决,妖书案一事告一段落。
    朝堂上平静了许多。
    皇帝似乎并不急着填补朝中的实缺,还在仔细衡量考察。文武百官们唯能猜到的是,内阁空出来的两个位置,应当有兵部尚书的一份——皇帝近来总寻张尚书议事,俨然将其当内阁大学士来用了。
    至于另一个空缺,总不过仍要从六部里选,至于是徐是裴,尚不明皇帝的心意。
    ……
    今年夏日格外凉快些,小暑已过,犹不见热气袭来,晨时微寒窗台常有凝露。
    张令义收到江南的军机密报,匆匆入宫,与皇帝在御书房内议事,只君臣二人,连萧内官都被遣了出去。
    “陛下,木料已运至太仓州,造船厂开始动工了。”张令义禀道。
    兵部造船自然是造战船,依照图纸所示,三千料十二立风帆数十尺长的乌尾战船,庞然巨物,大于应天府宝船厂所造之最。
    张令义又言:“两侧各留十二口,可设火龙,亦或是炮台,神机营、军器局已领命在造。”海战时,近身则用火龙摧之,远距则用炮台轰之。
    皇帝眉眼露喜,问张令义:“今年可造几艘?”若真能造出三千料的乌尾战船,则大庆又添海上歼敌的利器。
    “回陛下,木料充裕,至少可造三艘。”
    “善。”皇帝起身,身姿魁魁,想到乌尾战船沧海间无所不往,又想到战船巡护下,大庆商船民船熙熙往来,海晏河清,一时雄心勃勃,言道,“有了三千料,则可再期五千料,战船入水如海上东岳,倨傲不可摧,何惧那小小倭敌?大庆可造巨船,而倭寇只会盗船,岂有造船者为盗船者所驱的道理。”
    “陛下说得极是。”张令义应道。
    “这后几句话不是朕说的,是伯渊说的。”皇帝乐呵呵道,似乎觉得自己方才不够庄重,遂又言,“与伯渊相处久了,朕都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君臣二人谈完造船,又谈了遴选武官操练水师之事,时辰便到了晌午。
    张令义怕耽误皇帝用膳,正打算告退,却闻皇帝突然一转话头,问道:“张爱卿,你觉得裴知州这些年功绩如何?”
    天下知州,能让皇帝道姓的,自然唯有景川世子裴秉元。
    张令义此人最大优点便是说话“老实”,他笑着言道:“禀陛下,兵部这几年能在六部中抬起头来,有近半的功劳是裴家父子的,南有太仓船厂,北有宝泉银局。再者,微臣听闻太仓州一带物阜民强,百姓安居乐业,有人戏称为‘小扬州’。是以,若是问微臣,微臣以为裴知州这几年兢兢业业,大有建树,其功绩在外派官中应属前列。”
    张令义愈说,皇帝愈是露出惋惜的神情,让张令义心里有些发虚,以为裴秉元犯了什么事,盘算着再替他说说好话。
    皇帝从案上抽出一折子,递予张令义,道:“你看看罢。”
    才一翻开,张令义有些惊诧道:“告病辞呈?”语气和皇帝一般,亦是惋惜。
    皇帝颔首,道:“朕本可否了,继续留他,然其爱子之心切切,为国之心耿耿,又叫朕难以下笔。”
    故裴秉元的辞呈迟迟未有批示。
    张令义继续读,只见折子上写道:“……咏往昔,古人今人皆如水,新人催着旧人进。”似是在说把官职留给后来人,可后面又接着写道,“……钟鼓将将,淮水汤汤,桐柏细流已磅礴至海,唯洪泽湖水仍囿于原地。”
    淮河西起桐柏山,一路向东,独流入海。
    张令义恍然大悟,裴秉元是不想阻了儿子们的路,自比洪泽湖水。
    父子皆入朝为官并不少见,但像裴家父子这样的并不多见——裴秉元入仕太晚,而裴少淮势头又太快。
    裴秉元在辞呈最后写道:“……臣愿辞官入监学,尽己之力做余事。因只曾过了童试三关,学问浅薄,不敢居侍讲之位,愿做一管事,领监生外出历事实习,为各县水利农桑,聊尽微薄之力。”他愿意带着这些监生出去历事,将自己的亲历所得慷慨相授。
    张令义润了眼眶,合上折子,双手恭敬递还给皇帝,垂首道:“裴知州身直心广,微臣自愧不如。臣斗胆,以为陛下当应允此事,大庆不止一个太仓州而已。”大庆不止一个玉冲县、太仓州,国子监里也不止一个“老监生”,不求人人皆是“裴秉元”,但哪怕能多治理一个水患,此事便值得。
    也圆了裴秉元的一份心。
    “朕明白了。”
    这才让张令义退下。
    ……
    兵部藏图阁中,兴许是因为房内尘土扬起,抑或是因为被谁提及名字,裴少淮连打了几个喷嚏。
    一幅幅厚重泛黄的地图悬挂在壁上,有万国图、漕运水路图、南北驿站图,还有九边军屯卫所图、东岸镇海卫所图……其中任何一幅泄露出去,都是要掉脑袋的。
    皇帝特许裴少淮任意取看。
    地图画得很粗劣,惟有方向是大致准确的,所以裴少淮辨认得很辛苦,花了一个多时辰才读完所有的图纸。要选出五个最合适的开海点不是易事,水运、陆运、海港、兵防皆要考虑进来。
    广州通南洋西洋,明州通东洋,这两处是定下的。
    福建布政司居于广州、明州中间,可选的地方有泉州、漳州、嘉禾屿,都是天然的良湾,裴少淮在纸上写下了两州一屿三个名字。
    嘉禾屿即是后世的厦门,此时仍比较荒芜,仅一个千户镇守着,设有五通、东渡两处官渡口,属实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不管是陆运还是水运,这里都不甚便捷,可裴少淮却把它写在了第一位。
    三选一,裴少淮思忖片刻,最终一笔划走了两处。
    “笃笃——”敲门声响。此处戒严,有权限进来的人总不过那几个,裴少淮撂下笔前去准备开门,一边问道:“何人?”
    “伯渊,是我。”张令义的声音。
    裴少淮开门,道:“座师。”
    “用过午膳没有?”
    裴少淮望望外头的天色,才省得已经过了午膳的时辰,讪讪笑笑。
    “公务再紧,也当注意身子才是。”张令义一边劝道,一边把手里那包点心递给裴少淮,道,“陛下命我给你带的,你且先吃两块垫垫肚子。”
    张令义进屋,首先看到书案纸上的“两州一屿”,被果决的一笔划走了“两州”,只剩下“一屿”。
    裴少淮选了嘉禾屿,舍去了泉州和漳州月港。
    张令义待裴少淮吃了点心,又喝了茶水,才开口问:“伯渊缘何这般选?”不管是泉州还是漳州,都比一小小嘉禾屿繁华得多。
    “座师可知太仓码头为何能在两年内建起来?”裴少淮自问自答道,“因为旧时码头早已荒芜,一切都是从头开始……从无到有看似艰难,实则却比‘推陈换新’要简单许多。”
    一语道破。
    裴少淮接着分析道:“泉州港自宋时起繁荣至今,市舶司设在此处,则官商守在此处,早已盘根错节。朝廷派吏部先一步到泉州监察治理,然再快的刀,也有砍不断的暗线,若选在此处开海,只怕总有意想不到的阻碍冒出来。”
    他并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两地相距不远,此盛彼衰,嘉禾屿繁荣起来,则泉州的问题不治而愈。
    “那漳州呢?”张令义问。
    漳州位于九龙江入海之处,海港如弯月,故得月湾之称。
    此处并无市舶司,也不是官渡口,而是一处走私港——月形港湾内风平浪静,小岛林布,走私的商船在小岛间游弋,官船很难将其逮捕。
    “不受海浪所扰,确是个不错的港湾。”裴少淮评价道,“然官、民、商、寇在港内集聚,早已形成了制衡,各有占据。”好地方都被人占完了,想要统起月港,就要驱逐他们。
    新设的五个开海点中,裴少淮最看重的,便是福建布政司的这一个点,所以他尤为慎重。
    张令义赞叹笑道:“本官今日又跟着涨学问了。”
    裴少淮应道:“门生现下只是纸上谈兵,想要做成此事,恐怕要身临其所,才能具体定夺。”
    “太仓船厂那边,已经动工了,三千料的乌尾战船指日可待矣。”张令义过来便是为了同裴少淮讲此事,他又道,“话已带到,本官便不耽误你做事了。”
    两人作别。
    ……
    夏至入南风,京都渡口日日有归船,多是从江南一带经由大运河归来。时隔两年,吏部派出去丈量各地田亩的官员陆陆续续归来,聚于户部重造大庆鱼鳞总册。
    再度回到京都城的裴秉盛,身形消瘦,肤色黄黑,才两年却似老了十岁。
    裴尚书府中,裴秉盛同父亲说着一路的艰难,话语再不似以往那般嚣张,多了几分唯唯诺诺,他踌躇了半晌,垂头道:“爹,孩儿在苏州府时……受了他的帮助。”
    裴珏已意料到,一言不发——二房终究又一次低了头。
    再开口时,说的却是:“今日写好辞呈,明日便递上去罢,为父过不了几日,也要南下了,领队去监察各地布政司。”
    儿子刚刚回来,父亲马上又要走。
    “爹,陛下已经饶恕孩儿了……”裴秉盛不明白父亲为何要领这样凶险的任务。
    “可他没有饶恕尚书府。”裴珏怒其不争,本想好声好气,却忍不住骂道,“你的儿子苦读二十余年,仕途还未开始,就被你这个当爹的给断了。”
    朝中百官皆以为裴珏南下监察,是奔着入阁,实则,裴珏不过是为让幺孙能参加春闱、殿试而已。
    皇帝手底下很多人,但有的事只有他这把黑刀才做得利索。
    第139章
    伯爵府里。
    风吹小池涟涟水,团团荷叶相交叠,荷香飘来,给院子添了几分清气。
    时值傍晚,裴少淮正扶着妻子闲庭信步,见了荷间此景,想起少年时与少津、言成在荷池边上玩飞花令喝酒,一时兴起,忍不住吟了两句:“昔年青叶初露水,小荷尖,犹半卷,共争朝夕长。”
    杨时月并不知丈夫以小荷尖尖喻何人,但听出了闲逸中带些思愁,故应道:“今日叠叠如青钱,迎晚风,遮云雨,同立清池边。”
    裴少淮一诧,笑问妻子道:“你知晓我在说少津和言成?”
    属实是歪打正着了,杨时月摇摇头,笑应道:“我不过是把见到的荷池景念出来罢了,若这么碰巧对上了,只能说明官人与他们的关系清得如水如荷,不管怎么对、用什么词句都是好的。”
    杨时月又问:“算时日,他们也应快到了罢?”
    裴少淮点点头,道:“就是这几日了。”轻扶着时月的腰,道,“再走一会儿?”
    杨时月不挪步,道:“不成,官人也要为我吟一句。”
    “嗯,为夫想想,还真有点难……”裴少淮佯装皱皱眉,又会心逗了逗妻子,才道,“团团青伞映红妆,与荷花,高低衬,花叶长相见。”
    夫妻二人嬉笑小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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