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时候,趁着最后的几阵南风,裴少津、徐言成和林氏的船只终于要到京都渡口了。先一日到的是林氏的三条货船,满满当当全是精挑细选过的物件,张管事领人在渡口边卸了半日才搬完。
    裴少淮不长进地暗想,他和老爹的俸禄,恐怕不及娘亲码头边上的一个铺,这家里头,最阔气的当属母亲。
    翌日,裴少淮特地告假半日,与姐姐、姐夫们一同到渡口边等待船只,迎接少津他们从太仓州归来。
    渡口边芦草一片鹭鸟惊飞,官船前面的虎头绕过河湾率先露出来,随着船只慢慢靠近,河上薄雾散去,众人便看到少津和言成站在船头上已迫不及待挥手。
    明明是一路劳顿,却精神头十足。
    船只停靠,船桥搭起。
    “大哥,大姐,三姐,四姐……和姐夫们!”少津一口气喊道,一边快步走过来,与少淮相拥。
    虽与大哥同岁,但少津还未科考完、还未入仕入官,显然多几分青涩的青年书生气。
    徐言成亦上前与裴少淮相拥,有些生拗地喊着少淮的表字:“伯渊。”
    “大外甥!”裴少淮的一句话立马帮言成找回了昔日的感觉。
    裴少淮见到林氏从船里出来,连忙上船桥,扶着娘亲下船。
    “娘亲,慢点。”
    再聚京都,家人们欢喜之余,又不免抹泪,殷殷说着心里话。随后,一大家子各自上了马车,往裴徐两府走。
    ……
    伯爵府中,林氏虽很想见时月,却忍住了,亦不让时月到朝露院来请安,她对少淮道:“她怀着身子要紧,不能染这一路的劳顿,等我歇几日再去见她。”
    又道:“娘亲这边没什么事了,你快回去陪时月罢。”催少淮回自己的院子去。
    裴少淮才出朝露院,便遇见了少津步履匆匆,似是打算出门。
    只见少津已经梳洗过,换了一身水纹色的圆领衣袍,左肩上绣着些锦云,右手提着八宝食盒,擦得光亮。
    翩翩风度小郎君。
    裴少淮原想打趣弟弟一番,但想到小情侣两年许未见,便作罢了,只望着弟弟快步出门的背影,登车离去。
    几日之后,林氏见了杨时月,婆媳二人闲叙,很是怡然,林氏看到儿媳偏大些的肚子,关怀问了许多。
    等到回到朝露院,林氏才露出些担忧之色,她同申大家的说:“妇人生子本就凶险,时月一回生两个,更是艰难,不得不叫人忧虑。”她托腮思忖了片刻,又言,“生两个与生一个必有许多不同,还是要多方打听,找几个牢靠的稳婆。”
    申大家的宽慰林氏道:“夫人先莫急,我瞧着杨府那头好似早有准备,说不定过两日杨夫人就上门与夫人商量了。”
    “此话怎讲?”林氏问道。
    申大家的这才娓娓道来。原来,自从确定杨时月怀的是双生后,杨府那边隔三差五便会派两个衣着不凡的婆子过来,探探胎相、胎位,问问平日饮食,还一一登记在簿子上,从侧门进又从侧门出了,从不留夜也不惊扰到裴家人。
    如今月份大了,这两个婆子来得就越勤了,隔日就会来一趟。
    林氏听闻那两个婆子识字,更心安了几分。
    果不其然,三日后,杨夫人携礼上门。
    知晓裴家门风清正,无需过多赘言,杨夫人略寒暄几句便转入正题,她谦虚道:“月儿嫁到伯爵府以来,亲家处处待她好,事事都是思量周全的,只是月儿随我,体质与寻常妇人有异,头一回便怀了双生,有些事我便斗胆越俎代庖了,还望亲家见谅。”
    “亲家此话见外了。”林氏道,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只希望时月能平平安安生下两个孩子,旁的什么都不重要。
    杨夫人一五一十透底,道:“平日里过来的两位妇人,不是寻常的稳婆,更不是什么仆人嬷嬷,论起辈分来,月儿当叫她们一声大姨母。”
    都是杨夫人族系里的人。
    林氏微微诧异。
    原来,杨夫人族中女子体质有异,易怀双生,祖辈们为此吃了不少苦头,稍有不慎便是殒命。所谓久“病”成医,族内女子一代代把经验积攒下来,希望帮助后来人顺利挺过鬼门关,一代代长辈为后辈接生,“稳婆”这个位置便在族内传承了下来。
    这些都是族内才知晓的事情。
    杨夫人说道:“如今月儿身子月份大了,双生发动得又急,我便想让两位老姐姐住到裴府来,方便关照月儿。她们会限着月儿吃补品,亲家千万莫觉得她们在苛待月儿。两个小的在里头玩闹,容易胎位不正,她们每日也会探一探、把一把。”
    林氏一口承诺道:“伯爵府必会待她们如上上宾,不会干涉她们对时月的任何安排。”
    她作为婆婆,哪怕再疼爱时月,又怎比得过杨夫人呢?
    有了林氏这句话,杨府这才把人送过来。
    ……
    关于五个开海点,裴少淮最终定下,上禀皇帝,从南到北依次为广东广州、福建嘉禾屿、浙江明州、山东登州、河间府天津。
    随着时月的肚子越来越大,裴少淮稍缓官府公务,每日酉时前必登车归家,翰林院、六科的当值都找同仁暂替着。
    妇人生子不易,时月怀了双生,裴少淮心里是有担忧的,尤其想到这是自己的妻儿,这份担忧更甚。
    裴少淮从不在妻子面前显露担忧,害怕影响到时月的心态。
    四姐裴若英这段时日也回来得勤一些,一来是给弟媳把把平安脉,二来是把反复提纯过的烈酒给裴少淮。
    英姐儿说道:“正如弟弟所猜想的那样,妇人生产时所用的布褥,若是提前泼洒过酒萃,产妇则不易患热毒。”
    古人生子如过鬼门关,一怕胎位不正难产,二怕产后患热毒,尤其是春夏时产子。
    英姐儿敢说这样的话,说明她已用酒萃救过不少人,正在一点点发现这里面的门道。
    “谢过姐姐。”裴少淮接过酒萃,有了此物,心中又更安稳了几分。
    随后,裴少淮亲自布设了产房。别的府邸布设产房,是为了规避秽物,裴少淮布设产房却十分用心,处处做到干净整洁。
    先上上下下清扫过,再每日用酒萃喷洒一遍、通风透气。所有布褥先放入锅中煮了一遍,再喷酒萃,晾干备用。
    生产时所用到的器具,一应也都用酒萃擦拭过。
    ……
    八月秋风来,本应是慢慢变凉的过程,今年却直接来了一场寒。
    京都城内到处都是赴考乡试的学子,桂花香起,又是一年秋闱时,一试定前程。
    裴少淮无心关注今年的秋闱,因为杨时月的肚子估摸着该发动了。
    他照例每日睡前与两个小的说说话,每回说完话,把手掌置于肚皮上,总能感觉到他们在调皮蹬腿。
    那小小力道的一踢,隔着肚皮传到裴少淮的手掌心里,就好似自己今晚说的每一句话都得到了回应。
    慈爱油然而生。
    深夜里,小夫妻和被躺下,杨时月无睡意,便找裴少淮说说耳畔话,她问道:“官人想好给他们起什么名字了吗?”
    “大名还不急,我给他们想好了小名,不管男孩女儿都能用。”裴少淮应道。
    他不是没想过大名,只是没想好。
    勋贵人家一般不起小名,但裴少淮想给孩子起小名,也没什么。
    “是什么?”杨时月问道。
    “宋时黔安居士有句吟诵立春的诗,春喻新生,道是‘试问淮南风月生,新年桃李为谁开’,你看,淮和月之间是‘南风’,取此二字,大的便叫小南,小的叫小风,你觉得如何?”裴少淮道。
    其实他自己也是临时起兴,想到一句诗便杜撰了两个小名。
    “小南,小风,若是小的是个女孩,还叫小风吗?”杨时月问道。
    “为何不能叫?”裴少淮反问,又用欢脱的语气道,“怕女孩子家家像大风一样刮来刮去,太过调皮,不够安静?不怕不怕,咱们这么大的府邸,够她刮来刮去的……”
    杨时月被逗得咯咯笑,答应道:“那就依官人的意思,叫小南和小风。”
    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笑动了胎气,话刚说完,紧接着便是“哎呦”一声。
    裴少淮警惕,立马侧过身关心问道:“是他们调皮,又踢你了?”
    “不像。”杨时月应道,又是哎呦一声,自己也警觉,道,“恐怕是要发动了……”
    双生发动得急,向来是不按日子来的。
    裴少淮想起两位“姨母”叮嘱过他,真发动了也不要急,他一急,妻子便也会跟着焦急。
    裴少淮稳稳起身披上衣服,掌了灯,扶杨时月坐起来,道:“两位姨母说,发动后可以吃顿香的,不再管着你,你先想想要吃什么,我去叫人。”这才出门。
    很快,整个院子亮了起来,上下有条不紊,忙而不乱。
    两位姨母过来看了看,淡定说道:“确实是发动了。”
    她们扶着时月往产房走,一边宽慰时月道:“两个孩子胎位都正,个头也不大,你放心,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
    看到大家不慌不乱的,杨时月忍着阵阵袭来的痛楚,却觉得莫名心安。
    第140章
    眼下只是刚刚开始发动而已,时辰还长着。
    裴少淮被拦在了产房外,两位姨母道:“姑爷便送到这罢。”即便是大户人家也逃不脱这些讲究。
    杨时月忍着一阵阵的痛楚,鼻头裹了一层细汗,亦道:“官人到前堂且候着罢,这里有两位姨母,还有嬷嬷们。”
    裴少淮可以说自己不在乎这些旧习,但他省得,时月毕竟生于这个世道、长于这个世道,他若是执意留下来,兴许只会增加妻子的心理负担。
    他掏出绢子,仔细替时月拭去鼻上、额上的汗水,说道:“我便在外头守着,你不要怕。”
    平日里执笔写字的手,本是稳而有劲,此时却在发抖,手心里冒着汗,裴少淮赶紧掩在宽袖之下,不让妻子发现。
    杨时月点点头应道:“嗯嗯。”
    产房里摆了许多汤壶子,房内温而不燥。
    趁着杨时月此时疼痛暂缓,两位姨母替她换了衣裙,又将长发梳成寻常发髻,用方巾包着,青丝一丝不散。
    她们边梳头边叮嘱道,宛如在同杨时月聊家常:“现下还不能使劲儿,也不能喊得声嘶力竭,要把劲儿留在关键时候,若是疼得要紧了便咬张帕子。”
    又道:“也不必想着时辰,三五个时辰听着是久,可换想,也只好比平日里困了一觉醒来而已。”
    聊着聊着,还聊到了小夫妻的容貌,姨母夸赞道:“你和姑爷都这般奕奕秀色,生下来的小娃娃必定是个顶个的模样好。”
    很快,林氏和沈姨娘等也赶过来了,林氏吩咐灶房做些吃食送来——不单时月要补力气,两位姨母和打下手的嬷嬷们都要先吃饱了。
    一夜疼痛不止,一时缓一时急。
    杨时月紧紧咬着帕子,脸上痛苦的神色愈发见浓。
    两位姨母并不让她躺下,而是扶着她在屋里走动,或一时立着,一时蹲下,说道:“快到发劲儿的时候了,时月你再忍忍。”
    与之相对的,院子外墙根下,不知被裴少淮踏出了多少个圈圈,一步一往里张望、关注里面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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