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他看着姐姐画出来的舞蹈片段,再回想一下胡茵和毛素美,他和姐姐俩人的妈妈,突然之间,音符就跃然于他的脑海中了。
    “姐,就现在,走吧,我弹琴,你试试舞蹈去!”他说。
    ……
    另一边,尼姑庵,刚刚扫完马路回来的冯慧此时捧着一封信,也正在欣喜若狂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虽然她已经沦落到人不人鬼不鬼,猪嫌狗憎了。
    但是,念琴居然不靠后门也不靠关系,只凭自己写的作品,要回首都来比赛,争取上国家大剧院了。国家大剧院呀,那可是每一个文艺工作者心目中的圣地!
    不过,陈念琴怕人知道自己是冯慧的女儿,给自己的名声造成不良影响,就写信来,让冯慧到时候悄悄跑出去见她一面。
    臭老九们不守纪律,私自出逃,不但她自己会被送到农场劳改,负责管教她的人也得担责任。
    而看管冯慧的人正是方小海,因为是从小就认识的婶婶,看管的并不严,而且还对冯慧颇多照顾。所以冯慧想跑出去,很容易,此时,她想着一定要见女儿一面,陈念琴还没来,就已经在筹划怎么溜出去了。
    至于会不会连累到方小海,她压根没想过。
    ……
    这天晚上,排练完舞蹈,陈思雨自重生以来头一回,要跟弟弟俩出门吃顿大餐了。
    到了东来顺,她才知道为啥轩昂会对一顿饭那么感兴趣。
    在将来,美食遍地,一顿羊肉不算稀罕。
    可在全北城只有一家涮羊肉的如今,一顿铜锅涮可就稀罕了。
    新鲜的,现宰现扒皮的羊肉就摆在院子里,上面还盖着雪白的纱布,客人点一盘,厨师切一盘,在将来,饭店都是机器切肉,陈思雨还是头一回见识这个年代的厨师,一把菜刀,能把鲜肉切出薄如蝉翼的绝活儿。
    切好一盘,厨师还得表演个立盘不倒。
    足够新鲜的,殷红的羊肉贴在盘子上,空气中一股浓浓的芝麻酱和韭菜花,香油混合而成的浓香。
    还没进门,陈思雨跟轩昂一样,已经含不住口水了。
    冷峻父子此时应该还在开会,没有来。
    梅霜母女倒是已经来了。
    看到陈思雨进来,冷梅笑着说:“思雨,我今儿看《文艺报》,后天国剧院就要进行节目评选了,海岛文工团有个歌手,词曲唱一人包揽,据说她的独创歌曲,挺过的人都说好,你这边呢,创作的怎么样了。”
    梅霜却说:“梅梅,妈说过多少次了,对于艺术工作者,领导层不能总是催他们,给他们压力,因为艺术创作不在于时间,而在于灵感。”
    冷梅说:“妈,我知道灵感很重要,咱们也不该逼着思雨,但是您没看报纸吗?海岛文工团的那个女孩子非常厉害,咱得让思雨提前有所准备呀。”
    轩昂忍不住插话:“阿姨,冷姐姐,你们就放心吧,我姐的舞蹈特别好看。”又看陈思雨:“姐,要不你当场跳一个?”
    半大男孩可真是嘴巴欠,陈思雨的舞蹈才刚刚有雏形,还得好好修改几次才能上台。
    她自己都不满意,那能现在就拿出来,在一个副团长,一个老艺术家面前现丑。
    岔开话题,陈思雨问梅霜:“梅阿姨,目前咱们总空是有名额的,您就不准备再回来唱歌了?”
    林敏红正式退休了,目前总空还有一个歌唱演员的名额。
    曲团和许主任都特别看好陈念琴,想把她调回来。
    但陈思雨觉得梅霜年龄不大,她的高音又唱的确实好,现在想回去,正好是个机会。
    说起这个,梅霜说:“最近吧,一位远在边疆的老艺术家给一首山西小调填了词,应该马上就能把歌谱寄回北城了,到时候我带着新歌回去吧,争取在正式退休前,再好好唱一段时间。”
    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她一抬头:“峻峻?”
    其实并非冷峻,而是他父亲冷兵。
    他们的制服都是一样的,墨绿色的皮夹克,军绿色裤子,因为父子身材,身高都差不多,猛着一看,大多数人都会认错。
    冷兵落了坐,一双深邃的眸子看了思雨半晌,才说:“你妈妈叫毛素美?”
    显然,他已经听说毛素美是烈士一事了。
    又默了许久,冷兵伸出手比划了一下,笑着摇头:“我见过她一次,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只有这么高。”
    说起自己的歌唱事业,梅霜本也兴致勃勃,但提起曾经逝去的烈士们,她的情绪也于一瞬间,又落回去了,摇头苦笑,说:“要不是思雨自己找到峻峻,咱们要错过的,可太多太多了。”
    生在同一片大地上,作为同样向往革命的年轻人,冷兵,梅霜,毛素英,毛素美,胡茵,还有陈家祥,他们之间,或多或少都曾有过交集,彼此之间也都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
    但如果不是陈思雨在走投无路之下,一头撞进冷峻怀里,也许,毛素美的壮烈,胡茵的英勇,就都将,跟旧时代一起,湮灭于历史的尘埃中了。
    冷兵一直在看陈思雨,唇角有苦涩,眼睛却是笑眯眯的。
    他在想什么呢,透过陈思雨,大概在怀念那位初恋,毛素英嘛,想她和毛素美,那些曾经生动的,鲜活的女孩子们如今如果活着,会是什么样子,又会拥有什么样的人生吧。
    这让陈思雨很尴尬。
    因为毛素美和毛素美是亲姐妹,按血缘来说,陈思雨就是,冷兵那位前女友的,妹妹的女儿。
    她没看过照片,也不知道自己跟她那位英雄姨妈生的像不像。
    但以己度一之,陈思雨觉得,如果自己是梅霜,看到自己爱了二十多年的人,对着初恋的亲人,有种爱屋及乌式的喜欢的话,她心里会很不舒服的。
    冷兵和前妻之间没什么话说,冷梅似乎也不太会调停父母间的关系,所以随着冷兵来,一桌人短暂的沉默了。正好陈思雨想上厕所,就从餐厅出来,找着去上厕所了。
    如今,除非六国饭店那种大饭店,在小酒楼吃饭,都是寒风天里找公厕,冒着寒风上完厕所,陈思雨得洗个手,可如今这年头,公厕是不备水的,她于是不得不绕一大圈找井台,打水来洗手。
    大冬天的,井水刺骨的冷,刚洗完,再给风一吹,她两只手转眼间就冻僵了。
    而正好这时,她看到马路上,冷峻从公交车上下来,在往东来顺走。
    “冷队!”她喊。
    这位飞行员的听力够厉害的,离得挺远,陈思雨声音也不大,但才喊了一声,他立刻止步,回头。
    在将来,因为暖气和空调的普及,以及各种手套,棉衣足够保暖,人们很少能体会到,皮肤被冻的丝丝入骨的刺痛感的。
    而陈思雨这种舞蹈演员,因为常年跳舞,体脂率低,没有脂肪储备热量,就比普通人更不抗冷。
    冻,本来她也脸皮厚,不害臊,就把手揣过去了:“呜呜,快帮我暖一暖手,好冷。”
    冷峻伸手,先把一罐腐乳揣到了兜里,这才接过陈思雨的手。
    他朝思暮想的女朋友,身高比普通女孩子要高一头的,但在冷峻面前,却又总是显得那么柔弱,娇小,让他有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
    陌生的街道上,没人会认识他俩的,可冷峻还是下意识四顾,摸到她的手,冰凉刺骨,掬入掌心给她哈了口气,轻轻搓着,他说:“你是为了等我,才冻成这样的?”又连着帮她搓了几下手,说柔声说:“在屋子里等着就行了,这么冷的天,为什么非要在外面等呢?”
    抬起头,他望着她,一双秀标的眸子里,盛着满满的心疼。
    陈思雨愣了一下,心说如果告诉他,自己只是去上厕所,偶然遇上的,他会不会被打击到。
    将错就错,她嘤的一声:“好久不见,人家想你了嘛。”
    就要肉麻,看他怎么办。
    冷峻的身体在一瞬间变的僵硬,反问:“你居然也会想我?”
    这不是不打自招,说在分开的时候,他也在想她?
    陈思雨抿唇,乖乖点头:“嗯!”
    莫名的,她总觉得冷峻蠢萌蠢萌的,就总忍不住恶作剧,喜欢逗逗他。
    冷峻长吁了口气,才又说:“想我的时候你也会兴奋,难过,失眠吧。”又说:“别那样,经常熬夜,失眠,对身体不好的。”
    陈思雨目瞪口呆,心说这男人傻的有点厉害啊。
    他这样说,不等于变相招供,说他想她,昼思夜想,夜不能寐嘛。
    她不禁有点担心,幸好她只是个普通女孩,万一是个敌特呢,如他这般蠢萌,岂不早被策反了?
    到了酒楼门外,虽然冷峻依然揣着女朋友的手,但看他的眼神,陈思雨暗猜,此时他心里肯定慌的一批,这年头,男女耍朋友,轻易是不敢牵手的,他却捂着女朋友两只手。
    该撒娇时要撒娇,但该不让男朋友难堪时,还是不能让他太难堪的,所以在进门之前,陈思雨不着痕迹的,把手抽走了。
    菜和肉都已经上来了,铜锅都开了,冷兵看儿子进来,问:“聂师长单独留你,什么事?”
    冷峻看了眼陈思雨,说:“不是公事。他找我,是想让思雨劝劝他们家少东,不要再闹革命了,赶紧去参军,当兵。”
    冷兵说:“聂少东革命闹的还不错,也不随便胡乱打人,批人,孩子爱干就让他一直干着,聂师长又何必那么操心,还专门拉着你说一回。”
    “马小义是颗定时炸.弹,跑一次,就有可能跑两次,三次,早晚有一天会跑掉,要跑了,公安,部队都会问责聂少东,聂师长不想儿子牵涉到那种麻烦里,就想他早点抽身吧。”冷峻说。
    冷兵一笑:“倒也是,一旦从聂少东手里跑个反革.命,敌特分子,聂师长的麻烦可就大了。”
    陈思雨觉得很奇怪,也很可笑,因为冷峻对上别人,对上别的事,都是个很冷静,也懂得思考,有思辩能力的人,为啥对上她,就会变得那么蠢萌呢。
    正好服务员同志端了料碗上来,冷峻于是从兜里掏出腐乳来,要给陈思雨调。
    梅霜一看,说:“峻峻,这是空院的腐乳吧,来,给妈调一点,妈就好这口。”
    冷峻居然不给:“妈,食堂只给了一块,思雨喜欢吃这个。”
    梅霜嗓门一提:“我也喜欢吃呀,你先给思雨调,调完再给我,行了吧。”
    “可我只有一块。”冷峻说着,特意把罐头瓶重重放到了陈思雨面前。
    这意思是,如果陈思雨能吃掉一整块腐乳,他就不会给老妈给了呗。
    其实一块腐乳可以调很多碗蘸料出来的,陈思雨接过腐乳,转给了梅霜:“阿姨,你先调吧,调完我再调,这块腐乳,至少能调十个料碗呢。”
    她怎么觉得,冷峻似乎遗传了他妈的恋爱脑啊。
    梅霜接过罐头瓶,儿子不亲自己,饭桌上公然护短,她倒也心大,似乎并不在乎。
    肉涮进锅里,不过一浮一滚,就可以吃了。
    梅霜挑起一筷子肉,想起什么事来,又放了回去,抬头对前夫说:“大后天市思想委要开一个专门针对冯慧的批评会,完了之后,还有一个忆苦思甜会,搞的声势还挺大的,到时候我准备去一趟,把毛素英和毛素美姊妹的故事宣讲一下,梅梅爸,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给我几张毛素英同志的照片和手稿吧,到时候我做大字报用。”
    冷兵显然很吃惊,放下筷子,抬头,不可置信的望着前妻。
    冷梅和冷峻姐弟也放下了筷子。
    毛素英这个人名,曾经是只属于父亲的秘密,而在被母亲得知后,就成家里的忌词了,父母当场离婚,从此之后,不论父亲还是母亲,都有默契,从来不会提起的。
    而梅霜,但凡听到谁提起这个名字,要不是心梗,就是耳鸣,她也不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经常是但凡提起来,就会心慌气短,面色煞白,呼吸困难,甚至有几回还晕过去。
    但此刻,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平静,唇角带着一抹笑,看得出来,她已经完全释怀了。
    终于,冷兵说:“好。”又说:“谢谢你,梅霜同志。”
    批评会,忆苦思甜会,旨在让人们勿忘国耻,记住英烈,而毛素美和毛素英,她们是千千万万,勇于抗争,又为了革命而奉献,而牺牲的英雄,烈士,她们的故事需要流传,也需要有人去讲述,但冷兵万万没想到,愿意去讲述她们故事的那个人,居然会是自己的前妻,梅霜。
    毕竟她向来是个只会唱歌跳舞,只知风花雪月和爱情,把爱情看的比天还大的女性。
    不知道她是怎么的,突然之间就想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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