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少将军?”穆新鸿跟着停住,顺着元策视线望去。
    通往大营的路上赫然两行崭新的车辙印。
    营中士兵进出皆是步行或策马,难道又是……
    昨日少将军烧了郡主的字条,理都没理那邀约,郡主该不会来兴师问罪了吧?
    “少将军,一会儿要有什么情况,您只管拍马便走,卑职替您挡着。”
    两匹马如临大敌地放慢了脚步继续前进。
    到了营门前,却是一辆挂着医馆字号的榆木马车映入了眼帘。
    元策一抛马鞭翻身下马,轻轻拍了拍马背。
    油亮的黑马打起放松的响鼻,闲庭信步地去马厩吃草了。
    穆新鸿也松了口气,指着那榆木马车问当值士兵:“怎么请来了外边郎中,那人犯熬不住了?”
    “……是本郡主熬不住了!”
    一只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手一把撩开车帘,一身鲜妍袄裙,发簪步摇、颈环璎珞的少女扬着脖子探身而出:“半刻钟都送不来一个轿凳,你们就是这么怠慢未来少夫人的?”
    穆新鸿:“???”
    元策一脚站住,缓缓回过头来。
    姜稚衣满脸愠色瞬间换了春色,一提裙摆便跳进了雪地里:“阿策哥哥!”
    元策冷下脸转身走进大营:“拦下她。”
    “是!”穆新鸿带人抄起家伙式儿围上前去。
    这永盈郡主又是暗中相邀,又是当众宣告,看来是打定主意要攀诬少将军与她有染了,他等必将誓死捍卫少将军清——
    姜稚衣从袖子里取出个什么物件往空中一抛。
    金灿灿的御赐令牌高高飞起。
    几个士兵倒抽一口冷气,兵器叮铃咣当撒手一顿扔,七手八脚去接。
    那头姜稚衣早已提着裙摆翩翩然入了大营:“阿策哥哥!阿策哥哥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元策闭了闭眼回过身来:“一群废物。”
    姜稚衣脚步一停,细瘦雪白的脖颈缓缓低垂下去。
    “对不住阿策哥哥,我知道你定是生我气了,我正是来与你解释的,昨夜我并非有意失约,是被舅母关起来了……我想了许多办法都是无用,一直到今晨郎中来复诊,才有机会偷偷上了医馆的马车……”
    元策垂眼盯着她的头顶心,赞许般点了点头:“郡主每日的戏文倒是曲折得让人怎么也猜不中下文。”
    姜稚衣一愣:“我说的是真的……”
    “郡主在我这儿不是挺能耐,御令在手,还有人奈何得了郡主?”
    “那御令是准我在京城各关卡自由出入,家里又不归皇伯伯管……”姜稚衣为难地蹙了蹙眉,忽然眼睛一亮,“这样,我回头再请一道家里用的御令,日后我们随时想见就见,阿策哥哥这下高兴了吧?”
    “……”
    元策转身就走。
    看起来好像比刚才更生气了。
    怎么这么难哄呢!
    姜稚衣连忙追上去,看见他乌发间的雪粒,想去替他掸掸,苦于她三步才抵他一步,着实是跟不上。
    “阿策哥哥,你头上这么多雪,是不是等了我一整夜?”姜稚衣拎着裙摆一脚深一脚浅地艰难踩着雪,忙得看一眼脚下看一眼他。
    “郡主想多了,”元策目不斜视,步履不停,“我并未赴约。”
    “你这样说可是想减轻我的负罪感……”
    “不是。”
    “你可知我昨夜一宿没睡,一直在担心你……”
    “不知。”
    “那你现在知道了,就不能原谅我嘛!”
    “不……”元策脚下一停,蹙眉回过身来,“这里是军营,不是戏台子,郡主要唱戏还是回你的……”
    姜稚衣突然踮起脚伸出手去。
    元策抬臂一个格挡,抬眼看向那只比地上霜雪还白晃晃的手。
    “我只是想给你掸掸雪……”姜稚衣叹了口气,隔着冰冷的护腕,顺毛一般轻抚了抚他的小臂,“好吧,你为我受了一夜冻,一时不能原谅我也是人之常情,我就在这儿陪你到气消为止好了。”
    “……”
    一刻钟后,姜稚衣对着一整面刀光剑影的刑具架,看着架子上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刀子剪子钩子锯子鞭子、比她手臂还粗的铁链子,脸一白一把扶住了手边的椅子。
    “阿策哥哥,你带我来这里是……?”
    元策眯眼打量着面前的人,这位一会儿神气十足一会儿满嘴酸话的郡主到底演的是哪一出,他是看不懂也不打算懂了。
    一记手刀便能晕上十个时辰的人,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走,那就带来这刑房杀鸡儆猴,看这金枝玉叶能在血肉狼藉的屠戮场撑上多久。
    元策看了眼她颤巍巍扶着椅子的手:“郡主也对刑具感兴趣?”
    “嗯——嗯?”
    元策微一弯身,一把抽走了铺在座椅上的黑布。
    椅面上密密麻麻、带着陈年血渍的尖刺露出来。姜稚衣连手带人一起跳开去。
    “不感兴趣?”元策把布潦草一团,扔去一边,“那郡主现在走还来得及。”
    姜稚衣飞快摇头:“不,我感兴趣,我很感兴趣!”
    “郡主的脸色不像感兴趣的样子。”
    “……我感兴趣起来就是这个样子。”
    元策扬眉看了看她,朝一旁值守的士兵抬抬下巴:“里边的,招了吗?”
    士兵拿起几案上的供状刚要答话——
    元策:“没招?”
    “啊?”士兵犹疑地看了看姜稚衣,又看了看元策,恍然大悟,“哦,没招呢,少将军可要亲自审?”
    士兵放下供状,上前哗啦一下拉开了围布。
    血迹斑斑的刑架连同冲天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姜稚衣被这恶臭熏得头一扭,背过身掩着帕子一阵干呕。
    元策闲闲看着她:“郡主这副模样,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姜稚衣强忍住泛到嗓子眼的恶心,看了眼刑架上耷拉着脑袋,衣衫褴褛的人犯。
    明知她见不得血腥,最厌恶污秽,不就是想看看她愿意为了他做到什么地步吗?是她失约在先,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将他哄高兴……
    姜稚衣努力压下呕意,挺了挺背脊走上前去:“只要阿策哥哥不再生我的气,做什么都可以!你若放火,我便浇油,你若杀人,我便递刀!”
    刑架上的大汉突然睁开了血红的眼。
    姜稚衣一个激灵跳回元策身后,探出半颗脑袋朝前望去:“他、他不是昏过去了吗?”
    元策回头瞥了瞥她,朝后一摊手:“如此,劳烦郡主递我一根牛皮鞭。”
    姜稚衣看看元策,又看看那人犯,确信铁链子是拴着的,小心走到刑具架前,对着琳琅满目的刑具沉吟了会儿:“嗯……牛皮长什么样?”
    一旁士兵给姜稚衣指引了下方向,小声提醒元策:“少将军,这是不是轻了些?”
    元策看着姜稚衣取鞭的背影扯了下嘴角:“杀鸡焉用牛刀。”
    姜稚衣取了鞭子回来,狐疑地瞅了瞅那人高马大、身材壮实的人犯:“这人看着挺厉害,原只是个无用的小鸡仔?”
    元策接过鞭子轻飘飘一笑:“是啊。”
    那人犯惊恐瞪大了眼:“我、我已经什么都招了!将军手、手下留情!小将军不记得了吗,我落草为寇之前是你爹的拜把兄弟,你小的时候还喊我一声叔,我还抱过……”
    “啪”一记鞭子下去,惊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姜稚衣盯着那鞭条上粘连的血肉碎末打了个寒噤,扭头又是一阵干呕。
    元策转过眼来。
    “我无事,阿策哥哥正事要紧,不必时刻关心我……”姜稚衣拿帕子捂着嘴,用力眨了眨眼保持清醒,“这人犯刚才好像说,自己是阿策哥哥你的旧相识。”
    元策掀了掀眼皮看着她:“这世上胡乱攀扯关系的人还少吗?”
    一旁士兵立刻往刑架上泼了桶盐水。哀嚎声响彻刑房。
    “胆敢纠缠我们少将军套近乎的,就是这个下场!”
    姜稚衣点点头,见元策目不转睛盯着她,像在讨她什么反应,想起这会儿正在哄人,立马端起手冷冷看向那人犯:“说的是,我阿策哥哥也是你能攀亲沾故的?该打!”
    ——不知是没听懂这指桑骂槐,还是心态稳到当真毫不发虚。
    元策回过身,捏着后颈活动了下筋骨,扬手又是一鞭。
    鞭风卷起尘芥,迷向人眼。
    这么凶一鞭子下去却没听见惨叫,姜稚衣站在元策身后探头出去一看,那人犯已经垂下了头颅。
    一旁士兵再次拎起一桶盐水:“这世上还从没有人能醒着接我们少将军两鞭!”
    元策歪了歪头看向姜稚衣。
    是需要捧场的意思?
    姜稚衣再接再厉地鼓了鼓掌:“阿策哥哥好生厉害!不愧是大烨的战神,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
    “……”
    帐外的风声都沉默了。
    一时不知道这刑房里到底是在杀鸡儆猴还是在对牛弹琴。
    元策沉着脸,将鞭绳往掌心缓缓绕了两圈,扬手再一鞭。
    “哇!这一鞭不同凡响!”
    “这一鞭角度刁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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