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永盈郡主与她们家公子不对付,可从前就算两人再怎么针尖对麦芒,郡主身份摆在那儿,是绝不会下驾来找公子茬儿的。
    怎么如今三年过去,边关的战火都消了,郡主与公子的战火反倒愈演愈烈,大雪天大半夜的竟上门来找公子吵架?
    公子也是,居然还将人留宿下来,难道是夜里吵累了,方便明日一早睡醒接着吵吗?
    几个丫鬟紧张地面面相觑,打头那个犹豫了好一会儿,低头奉上一只茶碗:“……郡主,天寒地冻的,喝碗姜汤驱驱寒吧!”
    姜稚衣正堵着心,眼睫斜向下去一扫:“这是姜‘汤’?”
    丫鬟讷讷点头:“回郡主话,是的。”
    “姜末子都成糊了,他怎么不直接叫人煮碗粥来?”姜稚衣气鼓鼓冲窗外跺了跺脚,“当我是他们军营的糙老爷们儿呢!”
    丫鬟心肝儿一颤,连忙告着罪退了下去,说这就去将姜末子撇干净,临走朝其余丫鬟使了使眼色。
    另一名丫鬟酝酿着轻吸一口气,上前道:“郡主,那这手炉您可捧在手里暖暖……”
    姜稚衣转回眼来,一愣之下越发气笑了:“暖暖?连个绒布袋都不裹,他不知道我们姑娘家细皮嫩肉的,这是来暖我还是来烫我?”
    “不、不是,是奴婢疏忽了……”丫鬟惶恐地望向一旁求助。
    姜稚衣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一眼眼瞧过那几个丫鬟手里捧着的物件——
    “帕子糙成这样,也不怕磨疼我脸……”
    “这篦子篦齿尖得,是要扎我头皮吗?”
    “这木匜那么重的木头味儿,这水也是,一股子水味儿……他从前哪会这样敷衍我!”
    “……”
    不、不会吗?
    丫鬟们颤巍巍捧着东西不敢吱声。
    她们常年在沈府东院当差,从未服侍过女主子,不懂那些精细的讲究,更别说自打公子从边关回来,就不用她们去跟前了,现下她们连男主子也没机会服侍,更没得见世面,哪里知道水是不能有水味儿的,木头也不能有木头味儿……
    不过听郡主这话意思,难道公子知道?
    “郡、郡主恕罪……郡主想要什么样的帕子,什么样的水,什么样的梳篦,奴婢们这就记下去寻来……”
    “你们记下有什么用?”姜稚衣幽怨地斜了眼窗外,“他还不是一样不将我的喜好放在心上!”
    “那……那奴婢们先将您要的物什回禀给公子,再去寻来?”
    丫鬟战战兢兢提议完,见姜稚衣眨了眨眼,脸色稍霁,像是终于愿意恩赐给她们家公子一个机会,勉强抬了抬下巴:“那我只说一次,都听好了。”
    “回禀公子,郡主嫌奴婢们伺候得不好,说——”丫鬟从厢房退出来,生怕晚一刻就再记不住,急急进了书房便开始报,“擦脸的帕子她只用水丝绸,梳子只用紫檀木梳,篦子只用象牙篦,洗手净面不用铜盆,得用温养人的和田玉匜,沐浴也不用木桶,得有大到足可畅游其间,尽情嬉水的浴池……”
    上首元策握着书卷,匪夷所思般缓缓抬起头来:“她是要沐浴,还是要凫水?”
    眼看着公子眸光里沉甸甸的威压,丫鬟硬着头皮接着往下说:“不光如此,郡主说她洗脸的水要用没有水味儿的天泉水,雪天接雪水,雨天接雨水,晴天接朝露水……”
    元策偏头望向窗外片片鹅毛大雪,荒谬一笑:“为她洗个脸,要提早一日做准备?”
    “嗯……郡主还说,她沐浴时要往浴汤里滴花露,酿花露所用的花必须是三月初三上巳节那日摘的鲜花……”
    “沐个浴,要提早一年?”
    丫鬟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往下说了。
    死寂般的沉默里,叩门声突然响起。
    又一名丫鬟匆匆奔进来,也像快记不住了,来不及周全礼数便在门边倒起豆子:“回禀公子,郡主那边又添了几样要的物什,说净手之后要用香雪楼的手脂,洗脸之后要用留芳阁的面膏,浴足之后要用玲珑斋的润甲露……”
    元策缓缓侧目看过来。
    那丫鬟被瞧得脖子一缩,正要将门合拢,又一名丫鬟喊着“等等等等”,气都来不及喘地抢着挤上前来:“回禀公子,郡主说屋里太干,燥得她脸疼,要造个跟瑶光阁一样的水车,还有厢房里有股陈年的旧味儿,需要点个熏炉,熏香的配方是……”
    “啪”一声响,元策手中书卷砸在了桌案上。
    便是前线军情最紧急的时刻,也从没有过如此密集的急报。
    这阵仗,难怪陪嫁丫鬟要提早进府,不提早个一年半载,还供不起这事精了!
    几个丫鬟齐齐一抖低下头去:“公子息怒,郡主还是留了情面的,说如果实在准备不全这些,她也不是不能留在这儿过日子,只要——”
    元策:“?”
    “公子您去房里……陪她……”
    “……”
    元策扯了扯衣襟,一指西厢房的方向:“告诉她,我沈府家贫如洗,惯不起她这些毛病,要走要留,请她自便吧。”
    夜半更深,风雪停歇,卧房里寂然无声,只有窗外树枝被厚雪积压,偶尔发出细碎的吱嘎轻响。
    然而越是如此的静谧,耳边嗡嗡的女声越是盘桓着挥散不去——
    手脂面膏朝露水……
    浴池花露象牙篦……
    熏炉水车去房里……
    不知过了多久,叨叨声终于慢慢飘远到脑后,元策静躺在床榻上,将将沉入睡梦——
    忽然咔嚓一声,像是院里的树枝不堪重负,折断成了两截。
    元策蓦地睁开眼,动了动耳朵,听见一道刻意压轻的脚步由远及近,正一步步朝房门靠近。
    元策一掀薄被,无声翻身下榻,取下榻沿匕首,闪身到了门边。
    房门上赫然一道披着斗篷的人影,身形看着有些彪壮。
    人影鬼祟地猫着步走到门前,忽然停下,左右四顾起来。
    元策静站在门后眯了眯眼。
    送个死都这么磨蹭。
    今日被姜稚衣耗得所剩无几的耐性彻底告罄,元策轻轻活动了下脖颈,匕首一收,一把提过一旁剑架上的剑。
    这剑也有些日子没见血了。
    门外人两只手扒上门扇,试着推了推——
    元策一手横剑,一手一抽门栓。
    门外人一个脱力踉跄向前栽来。
    “哎哟”一道女子的惊呼响起,元策目光一凝,抵上来人喉咙的剑锋蓦然一侧,一推剑首收剑回鞘。
    与此同时,一阵香风扑面,来人被门槛一脚绊了进来。
    元策一把接住人,额角青筋突突跳着,垂下眼去。
    怀里的人头顶两床被衾,从头到脚裹得像只粽子,只露了张惨白的脸,又惊又怕地碎碎念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大半夜不睡觉你在干什么?”元策咬着牙松开了人。
    姜稚衣从后怕中一抬眼,看见他眼底毫不掩饰的不耐,紧了紧身上的被衾,冲他撇了撇嘴:“那我也得睡得着才能睡呀……”
    元策不解地皱起眉来:“你有什么好睡不着?是将我这院子搅和得人仰马翻,良心不安?”
    姜稚衣点了点头,垂下眼去:“嗯,阿策哥哥,这件事我要向你认错。”
    元策皱拢的眉头稍稍一松。
    “说你府上这儿也不好,那儿也不好,是我吹毛求疵了,向你提了那么多一夜之间不可能办到的要求,也是我过分,威胁你办不到便来房里陪我,更是我有失分寸……”
    元策拎着剑抱起臂,闲闲看着她:“郡主知道就好。”
    “但是……”姜稚衣为难地咬了咬下唇,哭丧着仰起脸来,“但是你家的炭是真的一点也不暖呀——!”
    “……”
    “那炭一股炭味儿也就算了,烧了半天只有烟气没有暖气,屋里冷得像冰窖一样,真真是没法睡人……我发誓,这次绝不是我鸡蛋里挑骨头,阿策哥哥,你家……”姜稚衣举着三根手指一顿,你家我家分这么清楚,岂不又要叫人寒心,“咱们家买炭的小厮一定是被黑心的商贩骗了!”
    “…………”
    元策张了张嘴又闭上,咬牙盯住了姜稚衣叭叭的嘴。
    姜稚衣眼巴巴看回去:“你又不肯让我的婢女进府,就不能来照顾照顾我吗?兴许你来屋里添点人气,我便暖了……”
    元策压着火缓缓提起一口气:“青、松——”
    后罩房那头,青松匆匆忙忙衣冠不整地跑了出来:“公子有何吩咐?”
    元策抬手一指姜稚衣:“去把她那两个陪嫁丫鬟给我……”
    “好嘞小人这就去……”青松掉头跑了两步一个急停,“啊???”
    “……”
    元策闭了闭眼,重新提起一口气:“去把她那两个婢女给我请过来!”
    第12章
    婢女过来要些时辰,书房里重新点了灯,姜稚衣拥着被衾坐在罗汉榻上,小口小口喝着碗里的姜汤,喝一口看一眼对面书案边执卷的人。
    品咂着他方才那句“陪嫁丫鬟”,碗里的姜汤竟是越喝越甜,咂摸出一股糖浆味儿来。
    他既然承认了她的陪嫁丫鬟,此行回京应当是准备向她提亲的吧?
    姜稚衣托腮望着对面人,想着想着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元策拧起眉,手中的书卷往上一抬,挡住了脸。
    ……不就是一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有这么不好意思吗?
    姜稚衣叹着气移开眼,两根手指在小茶桌上轻轻敲着,百无聊赖地打量起屋里的陈设。
    这书房以一张十二扇山水围屏分隔成里外两间。外间有一面摆文玩瓷器的博古架,一面三层双屉的书架,书案后方的墙上挂了一幅万马奔腾图和一幅字,上书“静否”两个大字。
    里间瞧不全,透过此刻折叠起的围屏隐约能看到一张卧用的罗汉榻,比她身下这张坐用的宽阔一些,还有一张八仙桌,桌上摆了张棋盘。
    “阿策哥哥,”姜稚衣突然兴致勃勃搁下茶碗,“我们来对会儿弈怎么样?”
    对面人仰靠着椅背,拿书盖着脸,抱着臂一动不动,睡着了似的。
    “阿策哥哥?”姜稚衣又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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