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策抬起一只手,食指往后一指。
    姜稚衣顺他所指望去,看到了墙上的题字——“否”。
    “……”
    “好吧,”姜稚衣歪头支着小茶桌,想了会儿又说,“那聊会儿天也行呀!”
    对面人又不动了。
    姜稚衣自顾自往下说:“你归京以来我们还没好好说过话呢,不如你跟我讲讲边关的事?”
    “姑臧和长安是不是很不一样?你在那儿过得可还习惯?”
    “我在家中过得甚是乏味,出门也无非做些无趣的事,还不如想你来得有意思……”
    “……”元策缓缓抬起手,往后又是一指。
    姜稚衣一抬头,看见了墙上的另一个题字——“静”。
    “……”
    满室只余炭火星子炸开的噼啪轻响。
    姜稚衣闭上了嘴巴,无趣地倚着罗汉榻,盯着榻边的炭炉发起呆来。
    幽微的火光一闪一闪,催动起困意,盯得人眼睛发酸。不知过了多久,姜稚衣脑袋一垂一垂地打起瞌睡,慢慢歪倒在了榻上。
    元策头一低,盖在脸上的书卷掉落进掌心,稀奇地抬起眼看向对面。
    榻上人一头乌发如绸铺散,懒懒靠着一只引枕,猫儿似的蜷着身体,浓密的长睫静谧扇落在眼下,睡得甚是香甜,香甜到深处甚至还砸吧了下嘴。
    ……分明是有所图来的,竟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睡着了。
    静静注视了榻上人片刻,元策按了按眉心起身,像终于看到这漫长的一夜有了尽头。
    叩门声刚巧在这时候响起,谷雨和小满紧赶慢赶地赶到了沈府,一进屋便要福身行礼。
    元策冷着脸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一指对面。
    这张嘴,再醒来还不知要叨叨多久。
    两名婢女立刻心领神会,放轻了脚步走到罗汉榻边,伸出手去又顿住,像是害怕吵醒姜稚衣,有点难以下手。
    元策皱眉走上前去,一挥手示意让开,弯身一手抬起榻上人脖颈,一手隔着被衾穿过她腿弯,将人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乌发瀑布般倾泻而下,千丝万缕地拂向手背,像蚂蚁窣窣爬过。
    元策掌在薄肩下的手微微一僵,蜷了蜷手指,沉出一口气转身朝外走去。
    “……沈少将军就这么一路抱着您进了厢房,亲手将您放上了床榻,临了怕压着您头发,还很贴心地将您的头发仔细拨开了呢!”
    翌日一早,姜稚衣刚从西厢房的床榻上苏醒,便听谷雨绘声绘色地说起了她昨夜睡着后的事。
    姜稚衣披散着头发坐在床榻上,一双困眼越听越亮:“当真?”
    “千真万确,小满也看到了,是不是?”谷雨回头看向身后。
    小满端着洗漱的器皿抬起头来。
    要她说,是,也不是……
    譬如郡主的头发瞧着好像不是被拨开的,是被搡开的,沈少将军也不似贴心之人,好像是有点儿烦那些头发……
    对上姜稚衣期待的眼神,小满支吾着点了点头:“……大概是这样的,郡主。”
    谷雨爱溜须拍马哄她高兴,小满却是个实心眼儿的。
    姜稚衣嘴角翘起来,低头摸了摸颈后的头发,又顺着滑下来摸了摸自己的肩,抬眼问:“阿策哥哥起床了吗?”
    “沈少将军昨夜陪您折腾到那么晚,这会儿还没起呢。”
    姜稚衣春风满面地下了榻,坐到梳妆镜前催促:“那刚好,快来给我梳妆。”
    小满和谷雨取出了从家中带来的一摞妆匣。
    姜稚衣从一整排珠钗里拿起一支往发髻上比了比,说就要这套,又低头去挑花钿式样,挑完了满意往后一靠,闭目养神着由两人拾掇。
    姜稚衣:“昨夜我不在府上,府上可还安生?”
    “夫人进了小佛堂,金吾卫您也还给了宫里,府上哪儿还有人敢过问您的事,知道您不在的,也都当不知道。”谷雨给她绾着发,想起什么,“对了,有一桩事,郑县来了消息,说惊蛰姐姐醒了,不放心您,要赶回都城来。”
    姜稚衣睁开眼来:“那怎么行?”
    因浑身好几处折殇,需用药止痛,这些日子惊蛰在郑县的医馆一直半睡半醒,姜稚衣此前派人送了银钱和两个婢女过去专门照料她。
    伤筋动骨一百天,医士说她眼下根本不能起身,更不要说回来这一路跋山涉水的颠簸,怕是要落下残疾。
    “传我的话去,山贼的事都解决了,我与阿策哥哥也好着呢,叫她好好将养,不养得活蹦乱跳不许瞎动!”姜稚衣说完,又摆了摆手改口,“算了,先不提阿策哥哥,从前便是她一直替我与阿策哥哥奔波传信,别如今躺在床上还要操心我这婚事成不成。”
    谷雨应了声好:“您都住进沈府来了,这婚事哪儿还有不成的道理?奴婢们想是很快就要改口叫姑爷了!”
    一旁小满刚给姜稚衣描完眉,抬眼瞥见窗外,顺嘴一出溜:“姑爷出来了!”
    “?”正房门口,元策一脚停在门槛前,带着狐疑徐徐抬起头来,面露戒备之色。
    姜稚衣朝外张望了眼,顶着绾了一半的发髻起身打开了门:“阿策哥哥!”
    院里扫雪的小厮蓦地抬头,眼见一妙龄少女乌发半披地从厢房小跑出来,绯红的发带在晴光下随风飘扬,像只鲜妍的蝶翩翩飞入白皑的雪野。
    一众小厮一惊之下连忙背过身埋下头去。
    “阿策哥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姜稚衣奔到元策跟前问。
    元策的目光扫过这黛眉朱唇,香腮似雪的一张脸,微微一顿。
    想起方才那声顺口到了极点的“姑爷”,脸色又阴沉下来:“接人。”
    “接人?接什么人?”
    元策一挑眉梢:“臣这府邸既然能收留郡主,自然也可收留旁人。”
    “你还要收留谁……”姜稚衣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品着他这话的弦外之音,小声嘀咕,“你这院子还能藏得下两个姑娘不成……”
    “是藏不下,所以还劳烦郡主一会儿收拾完自己,将厢房腾出来给臣的新客。”元策朝她颔首示意别过,冲身后的青松抬了抬下巴,“替我好好送送郡主,记得——走后门。”
    不等姜稚衣反应过来,元策已转身步入雪地。
    姜稚衣站在原地,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头也不回的身影——
    什么呀!
    天寒地冻的融雪天,大街上人迹寥寥,沈府朝外街开的正门整日下来都无甚进出。
    直到日暮时分,一辆马车披霜带雪地驶入街口,最前头,元策一路打马开道,在府门前勒了缰绳。
    候在门口的青松立马上前,朝后边驾车的穆新鸿打了声招呼,接过元策手里的马鞭:“公子可顺利接到了人?”
    元策点了下头,对青松身后的两名健仆道:“上去抬人,小心着些。”
    青松跟着元策当先跨入府门,好奇那马车里头到底是什么人,竟劳动他们公子亲自去城外接来,又让堂堂玄策军的副将军亲自驾车护送,生怕将人磕着碰着了似的。
    难不成当真是金屋藏娇的那个娇?
    青松悄悄转过头去,一眼瞧见马车上抬下一副担架,上头躺了个脸色灰败、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盖着白被,像个死人一般……
    青松吓了一跳,连忙把头扭回来,咽着口水定了定神:“那个,公子,郡主已经离府了,您可将人安顿在西厢房。”
    元策意外地转过眼来:“这就走了?”
    “啊?小人可是冒死去送的客,您不会没想让郡主走吧……”
    “当然不是。”一路走进东院,元策推开西厢房的门,往里看了一圈。
    人是走空了,那股不知是脂粉还是什么的甜腻香气还残留在屋里。
    被衾,妆镜,瓷盏玉匜……一堆昨夜拖家带口搬来的东西也还留着。
    元策:“人都走了,还不收拾屋子?”
    “小人以为您接回来的真是个姑娘,想着郡主的东西都是好东西,说不定用得着……”
    元策偏过头费解地看着他,像在质疑他这个脑子是怎么在东院当这么多年差的。
    “那小人马上把东西收走!反正郡主没带走应该是不要了……”
    青松进了屋稀里哗啦一顿收,屋里眨眼间空了一片。
    看着厢房渐渐恢复到家徒四壁的原样,不知怎的,竟像又听见了昨夜那贯耳的魔音。元策揉了揉耳根,忽然啧了一声:“算了。”
    再让高贵的郡主来这儿指点一次江山,倒不如留着这厢房得了。
    青松抱着一堆物件停住手:“不收了吗公子?”
    元策点了下头,朝候在门外的健仆指了个方向:“抬去对面。”
    两名健仆抬着担架上的人,往对面东厢房去了。
    门外穆新鸿听了半天才晓得昨夜发生了什么,急得抓耳挠腮:“少将军,咱们还没搞清楚郡主到底图谋什么,您怎就引狼入室了呢!”
    “不引狼入室,怎知她到底图谋什么?”
    “所以您昨晚是为了——”
    元策轻哼了声。
    若说此前还疑心这位郡主真对昔日的“死对头”生出了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昨晚听到门外那些毫无感情全是演技的戏词,便可笃定她是另有所图了。
    能让养尊处优的郡主宁肯吹上两个时辰冷风也不罢休,所图必大。
    穆新鸿竖起个大拇指:“还是少将军手段高明,这一招以身犯险,想必已查探到了什么?”
    “……”元策瞟他一眼,转身朝书房走去。
    青松小声出来提醒:“穆将军可别哪儿壶不开提哪儿壶!”
    那可不光是什么也没查探到,还将自己搭成了人家陪嫁丫鬟的姑爷呢!
    “啊?”穆新鸿慌忙跟上元策,拼命转着脑筋想说点什么来补救。
    一路跟到书房门口,穆新鸿殷切地替元策拉开门,跟着他进去后一转身,将门阖上:“少将军,卑职想来想去,您说会不会是郡主对您的身份起了疑……”
    元策蓦地一竖掌打住他。
    穆新鸿一愣之下站住,看着元策陡然沉下来的脸色打了个寒噤,感觉到四面空气骤冷,弥漫起一股森凉肃杀之气。
    穆新鸿面色一凛,缓缓抬手按在了腰刀上,抬眼扫向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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