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一只手拎着牛皮袋,一只手裹住大衣,从亮堂堂的餐馆门口走出来,一头浓密长发垂散着,夜风吹过,扬起柔软的弧度。
    显然是看见了他的车,她怔愣住那么两秒,而后肉眼可见地惊喜,靴子踩过地面湿漉漉的水光,小碎步跑向这边。
    后座的门拉开,她一矮身,钻进来,又砰得关上车门,外面冷,带进一阵寒气,清凉感随呼吸直透进体腔。
    贺司屿倒是清醒了几分。
    入目,是她喜出望外的笑脸:“你是在等我吗?”
    她眼睛亮盈盈,笑容很清澈,莫名有种净化万物的感染力,他思绪里的混沌仿佛都被一下子驱散了。
    贺司屿眼底有淡淡不易察觉的波动,薄唇轻抿,不形于色,低声问:“结束了?”
    只过去半小时。
    “还没呢。”苏稚杳低头去翻牛皮袋:“我说太晚了,我得回家,打过招呼就提前走了。”
    她拿出袋子里的餐盒,笑眯眯伸到他面前:“红糖糍粑。”
    贺司屿目光从她脸上,落到餐盒。
    “可好吃了,我怕你没吃饭,就打包了一份。”他半晌没接,苏稚杳直接自己打开盒盖,拆了双筷子,夹出一块。
    献宝贝似的,递到他唇边:“你尝尝,还热着呢。”
    贺司屿垂眸,那块糍粑表皮焦脆,上面泛着红糖融化后晶莹的糖光。
    当时那节骨眼,他很难不联想到白色的骨,浓稠的血,不由阵阵反胃。
    但女孩子那双灵动的眸子含着浅浅哀求,这样望着你,任谁都忍不下心拂她意。
    滞住顷刻,他缓缓低下头,咬住。
    “好吃吗?”苏稚杳满眼期待,仰着脸巴巴看他。
    他慢慢咀嚼,面不改色低“嗯”一声。
    下一秒,贺司屿就见她开心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笑容里洋溢着愉悦而满足。
    忽然他又觉得,口中的东西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回到梵玺后,贺司屿早早回了房间。
    今晚他再腾不出更多精力。
    苏稚杳在沙发陪二窈玩了会儿,二窈暖绒绒的一团,窝在她腿上啃一只带铃铛的玩具球,啃不动,弄得铛铛响,苏稚杳把球拿开,它伸爪子去够,够不着,软绵绵地趴到她身上,粉热的舌头一伸,突然往她嘴巴上舔了一下,痒得苏稚杳笑着直躲。
    回房间前,苏稚杳看了眼主卧紧闭的门,底缝透出光亮,他还没有睡。
    一想起晚上他失控濒死的样子,她心就麻麻的,安不下去。
    饭局上,她忍不住用手机查过。
    estazolam,治疗精神障碍药物,用于急性发作时的短效镇定药。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苏稚杳真不能相信,贺司屿这样的人,居然会有心理性精神障碍。
    她靠着房门彷徨很久,良心过意不去。
    今晚看到他车的那一刻,她深刻感受到自己从始至终都在利用他,闯进他的生活,根本不是所谓的钟意,就是想要把他当做许愿池索取,视他为希望而已。
    自私的利己主义。
    起初她心里只有自己,可现在,她又想不开了,觉得自己的行为简直糟糕透顶。
    妈妈说,只要开心,自私一点也没关系,但面对今晚的贺司屿,她做不到,甚至想要尽可能还回去一点好。
    就像前半生杀戮太多的人,跪在菩萨跟前,迫切为自己的后半生赎罪。
    主卧落地窗前。
    贺司屿仰靠在沙发椅里,胳膊松散搭在扶手,垂落的指尖握着一支雪茄。
    他抬过雪茄,咬住抽了一口,唇齿间尝过一圈,慢慢悠悠吐出,青白烟雾弥漫过他凌厉的下颔,迷离着他的眼。
    夜色遥远而深沉,他虚眯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耳后有铛铛的声音靠近。
    贺司屿轻蹙起眉?婲,头一偏,就见着溜达进他屋的二窈,发着喵呜喵呜的奶音,恍若是在叫他。
    它毛发柔软蓬松的脖子系着一只铃铛,再细瞧一眼,上面还卷着一张纸。
    贺司屿胳膊低垂下去,朝它勾了两下,二窈哒哒哒就在一串铃铛声中过去了,歪着头□□他的手指。
    他手掌在它脑袋上揉了一把,抽出那张纸。
    右手雪茄落到烟缸里弹了弹灰,左手两指漫不经心展开卷起的纸。
    纸上写着两个字,十分秀气的行书。
    【晚安】
    后面画着一颗标准的爱心。
    贺司屿不经意勾起唇角。
    假如今晚他留在港区,那这个夜晚,应该没有在京市过得美好。
    苏稚杳的钢琴课,一直上到二月份,随着saria回奥地利的行程到来,在临近中旬的时候结束。
    期间,贺司屿时常回港区,又隔三差五飞往国外,在京市的时间并不算很多。
    苏稚杳还是那样,白天练琴,晚上回梵玺。
    贺司屿不在的时候,苏稚杳每天都在琢磨想办法说服他出面帮自己解约,等到他在了,她又懦弱了,坦然不起来,良心矛盾地受着自我谴责。
    就这么拖沓到了saria回奥地利前的那个中午,苏稚杳邀请saria共进午餐。
    课堂外,saria是个特别温柔可亲的老人,她抱住苏稚杳,亲热地贴了贴她脸颊,感谢她为自己践行。
    苏稚杳回拥她,笑笑说,用中国话来讲,这算谢师宴。
    前一天贺司屿正好回了京市,作为牵桥搭线的人,天时地利,这顿午餐他无疑要在场。
    法式餐厅复古典雅,欧式拱窗彩绘玻璃,中央区域有美丽的洋裙女人夹着小提琴倾情拉奏。
    午餐很愉快,一旦脱离专业,saria就和朋友一样同她闲聊,说了不少钢琴界的趣事,比如某位出名的钢琴家有吃凯撒面包一定要切到一百零五克的怪癖。
    苏稚杳频频被逗笑,有时嘴里含着牛肉,只能憋着,笑意从眼睛里淌出来,桃花形的眸子亮得晃晃漾漾,比贺司屿杯子里的红酒还醉人。
    她笑,他便抿一口酒,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
    午餐尾声,saria提到她的经纪公司,摇头叹气,眉眼间尽是遗憾:“亲爱的杳杳,我认为你值得更优秀的公司,dm内部会为每届萨尔兹堡国际比赛的金银奖递出橄榄枝,新一届赛事就在今年四月,你应该去试一试。”
    苏稚杳眸光忽亮,心血沸腾了下,但心潮只澎湃了两三秒,就偃旗息鼓,萎靡了下去。
    她还被程娱的合同束缚着。
    “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之前告诉我。”saria最后说。
    与saria分别后,贺司屿回分公司,顺路送苏稚杳去琴房。
    那是个阴雨天,雨下得人心情也阴沉沉。
    苏稚杳一直在想解约和比赛的事,靠窗望着外面的雨,想得入迷,车在琴房那栋洋楼前停下了都浑然不觉。
    “在想什么?”
    耳边落下男人磁性的嗓音,温温沉沉的,勾得苏稚杳心一颤,恍然回过神。
    她一时没缓明白,磕磕巴巴着,就把实话说出了口:“我在想,要不要报名萨尔兹堡国际比赛,明天前得回复saria前辈。”
    贺司屿瞧她一眼,不理解这么点事值得她苦恼这么久,但他心情似乎不错,神情透着几分懒散:“没勇气?”
    怎么可能。
    苏稚杳抬头,撞上他视线。
    他那双长眸漆黑得,像深邃的海底,无尽的苍穹,万丈的深渊,苏稚杳觉得自己要被卷进去,万劫不复。
    但她抑制不住隐隐作动的心思。
    唯一的开瓶器就在眼前,只需要借用一下,就能轻轻松松打开手上这瓶砸都砸不开的红酒,所以为什么不用它,非要自己强行硬拔瓶塞,明知是徒劳一场。
    原来这就是诱惑的感觉。
    原来意欲也有成瘾性。
    苏稚杳指尖悄悄掐了下手心,良知被欲望覆没,轻轻出声:“我和程娱的合约还在有效期,就算有机会,也是不能和dm签约的……”
    贺司屿挑了下眉:“解个约,很难么?”
    “对我很难。”
    四目相对,两人都静默住。
    苏稚杳望着他,胸腔深长地起伏了下,心跳着,试探他意思:“贺司屿,我知道商人无利不图,但你有没有可能,偶尔也会做做举手之劳的事情?”
    “不会。”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没有迟疑。
    苏稚杳心一下沉到谷底,颓颓丧丧地小声自恼:“再怎么对你撒娇都没用吗?”
    贺司屿微怔,眼波有一丝微乎其微的闪烁,诧异自己居然在这种问题上有所动容。
    半晌不见他回答,就在苏稚杳以为他又是以沉默回应,低下头时,耳畔传来他的声音。
    低沉的,深隽的。
    “要看是谁。”
    他这句话太要命,完全是在引诱她犯罪,并且成功了。苏稚杳微凉的心复又回温,抬头再次望进他双眸,用她澄澈又如丝勾人的桃花眼。
    “我呢?”她本能问。
    贺司屿把她笼罩在目光里,静视几秒,他语气不经意间放得很低缓:“你可以试试。”
    在那短短几秒的时间里,苏稚杳脑中闪过无数他的反应,想到他可能直白说没用,可能会不可置否,也可能是一哂而过,唯独没想到他会说
    你可以试试。
    她声音突然哽在喉咙。
    如同忍过一阵毒.瘾,人渐渐恢复清醒和理智,苏稚杳心跳难平,躲开和他对视:“我去练琴了,晚上不用接我。”
    丢下这句话后,她就匆匆下车奔往琴房,伞都没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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