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一日烈过一日,上京的冰价也跟着层层往上涨。
    嘉州府也差不离,前些日子下过半日雨又迅速晴起来。
    今儿天上的日头高高悬着,一辆马车飞快朝知府衙门行来,堪堪停下马车里就下来一位老者,“快去通报,江远峰有要事求见钦差大人。”
    衙役立刻往衙内跑,一盏茶后,江老被请进衙门内堂。江老顾不得行礼,拉着程叙言的手往外走,在城外某地江老指着天上异象对程叙言道:“程大人您看,有晕如虹啊!”
    他几乎是用胸腔吼出来,浑身发颤,目中带着明显的惧意。
    时明不知所以,低声问:“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啊。”
    “飓风。”程叙言沉声道。
    程叙言中间其实略过一段,史书记载,有晕如虹,谓之飓母,必有飓风。【注】
    更有记载,大风至,瓦皆飞,海溢潮涨万人灭。
    这是自然之祸,人力不可抗衡。每有至,哀嚎遍野。
    江老身形踉跄,几乎站不稳,像一个被猛兽盯住的可怜猎物,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怎么办?”江老几乎哀求的望着程叙言,“程大人,求您快拿个主意。”
    程叙言眸光颤了一瞬,很快恢复镇定,他安抚江老:“老先生别急,容程某思量片刻。”程叙言令时明将江老扶回马车内。
    “江老先生,您先喝口热茶。”时明在他对面坐下,好奇道:“飓风很恐怖吗?”
    时明遇见程叙言前在内陆,遇见程叙言后也基本在内陆。他并未见过沿海灾害的威力。
    过分炙热的日光晒得人皮肉痛,程叙言双目紧闭,脑子里回忆着飓风的信息。
    他只有四日左右的时间,若是天有怜悯,或许能再匀个两三日。
    冷静,程叙言平复心虚,现在不能慌,他们还有时间。
    飓风伴有强降雨,嘉州府内又有飞灵江之忧。要破此祸,需得疏流。
    程叙言脑中不断模拟嘉州府的舆图,他曾骑马走过几个来回。嘉州府的绿植覆盖率尚可,能抵飓风一二。现有的基础上需得再添数十条沟渠。
    毛线团一样杂乱的思绪逐渐理清,程叙言缓缓睁开眼,眸中清明一片。
    “传令下去,命府内县令即刻赶往知府府衙。”
    “立刻查阅府内蚝壳屋数量,同时面对普通百姓大量收购蚝壳。”
    “命人时刻留意江水动静……”
    一条又一条命令传下去,程叙言有条不紊的处理着,同时给上京上折子禀明此事,请求朝廷支援。现在这个嘉州府只有他能名正言顺主事。
    嘉州府,府下各县,县下各镇,镇下各村,所有人口加起来近二十万人。
    这些人的性命都系在他的决策间,程叙言焉能慌乱,焉能大意。
    第160章 飓风至
    烈日当空, 明亮照人的光线呈圆锥形投射大地,乍一看是浅浅的白,然而光线边缘晕出一点点浅金, 充满生机与活力。
    一群孩子呼啦啦从在草地上跑过, 妇人跟在后面大喊:“小伢儿, 慢着些。”
    然而玩野了的孩子哪里听,灵动精致的燕子风筝缓缓飞上天空,不多时, 又有一只老鹰形状的风筝飞上天。
    大人们在边上坐下看着孩子们瞎玩,聊着近日里的事情。
    “伢儿她娘,你们前几日攒的蚝壳卖的如何?”
    被问到的妇人抚了抚鬓发, 笑道:“还好, 跟其他人差不离。”
    “哪里是差不离。伢儿他爹可能干了。”另一健壮妇人围过来, “我瞅见伢儿她爹码了满满一车的生蚝壳, 卖了少说也得这个数。”健壮妇人伸出五根手指。
    其他人羡慕的看向伢儿娘, 伢儿娘赶紧转移话题:“往年官府不收这些, 今岁怎的收了?”
    健壮妇人得意挑眉:“你们不知道吧, 咱们府里那位钦差大人是个厉害人物。”健壮妇人知道的信息也不多, 不过揉吧揉吧,加一点主观臆测就可以哄住其他人。
    洪知府被捕后,不少乡野百姓叫好, 因为他们是直接受害者。但对于住在府城内的百姓来说,受到的迫害很轻, 自然对洪知府也没有太大仇恨情绪。但能搞下一个贪官,他们还是高兴的。
    健壮妇人啰啰嗦嗦铺垫一大截才总算入正题:“听说官府收蚝壳的命令是钦差大人下的。也不知道蚝壳能干嘛…”健壮妇人声音低下去, 咕哝道。
    不过反正他们能从中得钱, 管他的呢。
    众人又聊起自家孩子和家里琐事, 她们平日里操持家里内外,一年到头也只少有几次能出门踏青闲聊。
    “伢儿娘发间的簪子是不是新添的。”旁人问。
    还不等伢儿娘回复,另一人抢了话茬去:“伢儿她爹向来疼媳妇儿,得了钱可不得好生打扮伢儿娘嘛哈哈哈”
    伢儿娘耳根臊的通红,刚要说什么,忽然听到孩子的惊叫。那一瞬间她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小伢儿——”伢儿她娘拔腿朝女儿跑去。
    原是一阵大风刮起天上的燕子风筝,小女娃体量轻直接被风筝带起,幸好旁边的孩子抱住她,不过两人也被带的在草地上摔了一跤。
    伢儿娘将两个孩子扶起来,她谢过旁边的男娃,后怕的抱住自己的女儿。
    “…娘,娘我好怕……”小女娃哇哇大哭,她细嫩的小手也在仓促间被风筝线划破,渗出丝丝血迹。
    妇人心疼的给她吹吹,又哄又抱,其他妇人宽慰道:“小伢儿这难不应,定有后福。”
    “今天多亏索儿这孩子了。”其他妇人揉揉男娃的头,夸了好几句。
    待小孩儿的哭声弱下来,妇人们看着飞远的风筝蹙眉:“怪了,这晴日里怎的有这般大的风。”
    “确实少见。”
    大人们陆陆续续把孩子带回家,心中也蒙上一层淡淡的无法言明的恐慌。
    好像有什么祸事要来?
    可是钦差大人已经除去洪知府等贪官,加固大坝,他们也不用担心洪水泛滥,应是没甚祸事了。
    妇人们回家后,发现大风不但没停,反而愈演愈烈。
    但这风吹不到背风的山处,众人热火朝天干活,领头的衙役擦擦汗,向程叙言走来:“大人,晌午了,您先用午饭罢。”
    程叙言:“嗯。”他就地找个石墩坐下,一口一口吃饭,眉目紧锁,仿佛他不是在吃饭而是处理公务。
    事实上也差不离,程叙言抬头看一眼天:还有两日。
    他迅速吃完饭朝蚝壳屋去。顾名思义,蚝壳屋的主料是生蚝壳
    ,其间伴有糯米,黄糖和黄土。其坚固近可御飓风,长可留百年。
    以前的官员是有些才干的,叫人造了几十座蚝壳屋避难,可惜后面到任的官员不重视,又因为种种原因人为毁坏小半。
    如今倒是为难后人。
    程叙言申时左右又去其他地方巡视。晚上夜风大作,呼呼的吹,扇窗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时明顶着风将窗户关上,屋里才安静些许,然而隔着一扇窗,外面的呼啸仍然清晰的传至他的耳中。
    时明现在终于明白为何江老提起飓风如此恐惧,这还只是预兆,一旦飓风正式来临,人力真的可抗衡?
    程叙言在桌案后处理公文,明日他们得派人转移百姓,按现在的种种预兆看,嘉州府西南方的二县首当其冲。
    官府一直在封锁消息,避免百姓恐慌生事。然而还是有老道的渔民看出动静,一时间嘉州府各地人心惶惶。
    天还未亮,一名衙役急匆匆闯进内堂:“不好了,大人。外面出事了。”
    程叙言瞬间从软榻上惊醒,拿过官袍套上往外走,衙役边走边道:“也不知哪里传的消息,说飓风来了,西南方两个县的百姓相争离去,如今人潮涌动,已经出现好几人受伤,皆是拥挤中被人踩踏。”
    “可有衙役管理?”程叙言面寒如霜:“两个县的县令在做什么。”
    他就差没一条一条细化,县令这点事都做不好。
    衙役苦着脸道:“县令已经带人去了。”
    程叙言行至府衙外,门房早准备好骏马,他利落上马,不多时带着一群人远去。
    风已经静止,好似昨日的疯狂只是错觉一场。云层缓缓移动,透出一丝亮光。
    而此刻的南浚县人群激愤,堵在县城大门闹着出城。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县太爷鬓发散乱,狼狈不堪。
    师爷小心搀扶着他:“大人,您没事吧。”
    “你看我像没事吗?”县令抓狂:“通知程大人没有!”
    师爷忙应:“去了去了,程大人应该”
    一连串惊天锣声骤然响起,将所有人都惊一跳,人群短暂的寂静中,县城大门缓缓打开,年轻钦差驾马来。
    程叙言抓住众人未回过神来的机会,板着脸喝道:“都吵吵什么!飓风之事本官知晓,且已做好应对。”
    他直切问题核心,倒叫百姓们的愤怒和恐慌散去一些,但是飓风之怖远胜虎。
    有人大着胆子喊:“大人怎么应对?莫不是叫我们等死。”
    一石激起千层浪。
    “没错,大人都视我等是贱民,谁管我们。”
    “我们不想死……”
    眼看哀嚎声和怒骂声渐起,程叙言喝道:“闭嘴。听本官说。”他加快语速:“前几日本官派人大量购买蚝壳,便是打造蚝壳屋,你们世世代代在此,应是知晓蚝壳屋的坚固。”
    人群意动。
    县令这个时候也忙道:“程大人心性仁厚,心有成算,必然会好生安置你们。你们现在慌乱逃窜,去别的地方被误当成流民处置,得不偿失。”到底是做过官的,县令反应过来后精准戳中百姓的隐忧。
    大几万人口往其他府县涌,当地官员为了保护当地府县,会做什么,会怎么处理这群“难民”就不得而知,但总归不是好的。
    “…可是我们这么多人…那得多少座蚝壳屋才能庇护我们?”
    “愚蠢。”程叙言怒喝:“飓风挪动,人堪不移?”
    嘉州府是接壤浙地,但与海边到底隔了一层,程叙言同江老分析过,飓风虽至,但也分风势大小,波及范围,停留时间长短。
    只要指挥得当,可以将损失减少最低。
    程叙言打算将嘉州府西南方的两
    县“重灾区”解决,将百姓分散安置府内其他县镇。而蚝壳屋是底牌,是飓风逼近,百姓避无可避时的庇护所。
    程叙言给时明使个眼色,后者拿着锣猛敲,尖声刺耳。百姓们果然寻声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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