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还有什么话说呢。
    三年前,皇帝因疑心降罪几位文臣,他劝谏无果,反被构陷与其同流合污。
    荣王妻弟害人性命,反在荣王庇护之下青云直上,他也试图让他收回成命。
    荣王扬言太子越权,以下犯上,无视天子。
    有口难辩。
    皇帝多疑,他这皇太子的存在,已然让他忌惮。
    父子离心,貌合神离,早在储君被废之时就无话可说,他今日来看他,是因为血缘,是因为过世的皇后。
    漆黑的眼睛平静如水,再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皇太子,皇帝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涟漪,只能伤戚偏过头。
    太子年幼时,皇帝曾对他寄予厚望,希望宣明繁子承父志,来日克继大统、英明贤德。
    但为君者,担忧朝局不稳,担忧别人觊觎自己的皇位,甚至对亲生儿子,都不得不处处提防。
    哪怕太子从来没有做错什么。
    是他生性多疑,心生忌惮。
    造成今日之结局。
    到底是他做错了……
    夜来做梦,他常梦见皇后向他哭诉,为何要如此对待他们的儿子。
    皇帝如梦初醒,想起多年前亲自教授太子习字,教他将来如何做一位明君。
    渐渐的,他们之间便只剩君臣之别,再无父子情深了。
    皇帝悔恨落泪,只能任由太子离去。
    宣明繁自然不会在勤政殿久留,皇帝已有宫人和嫔妃照料,跨出大门时荣王姗姗来迟,步履匆匆之间透着难掩的紧张。
    看到太子出来,荣王放下心,露出笑容:“太子这是来看皇上?”
    宣明呈似笑非笑:“皇叔辛苦,大老远进宫一趟,是担心父皇和太子说什么吗?”
    荣王笑容僵了僵,“太子才回来,我是怕底下人怠慢。”
    宣明呈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皇兄在这宫里长大,哪处不熟悉?太子回宫,岂敢怠慢,还是说这勤政殿的人,压根不会听我们差遣。”
    荣王换下勤政殿大部分宫人,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宣明繁回宫之前,他代为监政,皇帝拿他无可奈何,现如今既有了太子,再行插手勤政殿的事,难免有越俎代庖的嫌疑。
    荣王心里恨透了宣明呈这张嘴,再观太子神色平静,一句话没说,反倒是衬得他这个皇叔跳梁小丑似的叫人耻笑。
    还是宣明繁从容淡然地往旁边让了让:“父皇正等着皇叔。”
    荣王一愣,忍不住多看太子一眼。
    他眼神清明,不悲不喜,叔侄俩正面相见,荣王并没有看到想象中太子对自己的愤怒和防备。
    毕竟三年前他被夺权贬谪,也有自己推波助澜的原因。
    荣王心中难安,本欲在太子回宫之后动手的打算,也在此刻改变。
    他扯出笑容:“我这就去。”
    等人进去,宣明呈忍不住地嗤笑一声。
    宣明繁淡淡瞥过来,他立刻收敛。两人并肩走下台阶,宣明呈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尾端的穗子松松垮垮坠着,细看之下竟是打了歪歪扭扭的结。
    因为穗子脱落,这块玉佩他扔在了一边,不料今日让宁湘伺候更衣,被她翻了出来。
    这结奇形怪状这么丑,他还挂了这么久,多不像话!
    宣明呈索性把玉佩扯下来,打算回去找宁湘麻烦,身边一直沉默寡言的宣明繁倒是侧目看他良久。
    应该说是看他手里的玉佩。
    宣明呈没想到他对一块普通的玉佩感兴趣:“皇兄喜欢?送你吧!”
    “不要。”他移开目光,毫无异常。
    宣明呈莫名其妙,拿着玉佩东张西望。
    身旁的人淡声问:“找什么?”
    勤政殿外站着一群宫女,宁湘并不在其中,宣明呈嘀咕:“找我宫里的宫女,方才还在,跑哪儿去了!”
    宁湘早跑了。
    一个人探头探脑等在琼华宫的路上。
    还好琼华宫和东宫不同方向,她不会撞上太子,要真在勤政殿等着,她怕自己迟早被发现。
    宣明呈黑着一张脸回来,看到她瞬间来了火气,“你去哪里了?”
    宁湘早已想好好搪塞的理由:“人有三急,殿下见谅。”
    宣明呈脸更黑了,把玉佩丢她怀里。
    “这什么玩意,拿去扔了!”
    宁湘看了看:“怎么,奴婢的结打得不好看?”
    “丑死了!”
    宁湘:“……”
    二皇子刀子嘴豆腐心,放任月霜休息了几日。
    这期间宁湘受宣明呈使唤,忙得头晕眼花。
    他像是故意针对自己似的,动不动挑刺,嫌衣裳难看、嫌膳食难吃、嫌屋子里熏香太重。
    都是些娇生惯养出来臭毛病,真不知道这位爷二十几年来是怎么过的,跟他兄长完全没得比。
    净闻法师心性和善,为人正直,游方参学之时事必躬亲,食不果腹常有,再冷再硬的馒头也能咽得下,哪里似宣明呈这么挑剔。
    宣明呈还在喋喋不休的叫嚣,宁湘开了窗,见月霜从殿外进来,顿时看到了救星。
    “月霜姐姐,殿下叫你熏衣裳。”
    月霜莞尔,知道她受了不少磋磨,便道:“你去歇着吧。”
    宁湘忙不迭点头,生怕宣明呈叫自己,一溜烟地跑出琼华宫。
    琼华宫在宫城西面,僻静清幽,但有个好处是离太医院近。
    数百步的距离。
    随着时日推移,月信迟迟不来,时常胸闷恶心的不适,让宁湘愈发确定了自己怀孕的事实。
    但她仍存着一丝幻想,只是近来吃多了积食,和身孕没有任何关系,找太医开一副消食化滞的药吃了就成。
    太医院有太医专门负责宫人看病,宁湘在门口踌躇半晌,打算去问太医开个药方。
    太医眯眼看她,“姑娘伸手,先把脉。”
    宁湘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不用把脉吧……”
    太医甚是不解:“不把脉我怎么了解姑娘病情?”
    宁湘心里有鬼,自然不敢让他把脉,万一真诊出什么来,她可就解释不清了。
    “我就是吃多了积食,大人看着开个药方就行。”
    她试图说服太医,可是太医迂腐古板,面色凝重振振有辞:“姑娘别说笑,大夫望闻问切是对病人负责,我随意开了药,姑娘万一吃出个好歹来,不是坏了我的声誉吗?”
    这番话倒是让宁湘顿时生出愧疚来,她也不想为难太医了,起身就走:“我觉得这会儿也没什么事了,劳烦太医了!”
    太医一脸怒容,本来要打算好好说教说教,结果像是吓得人家姑娘落荒而逃,忙说:“你等等……”
    宁湘深知自己揣了个巨大的把柄,半点不敢显露出来,离开太医院时,有宫人狂奔而来,气喘吁吁。
    “快!大人们快去勤政殿,皇上不郁!”
    此言一出,太医院所有德高望重的大人们立刻涌出来。
    宁湘心中一坠。
    皇帝的病情本就不容乐观,她回宫这些时日,勤政殿就请了几次太医,今日不知怎的,宁湘总预感皇帝似乎真的活不久了。
    勤政殿里,太医们轮番上阵查看皇帝病情,扎针还是参片一一试过都无济于事。
    皇帝无力挥挥手让太医退下,希冀地看向旁边站立的身影。
    眼中只剩最后一点光。
    宣明繁走上前。
    看见皇帝皱纹横生的眼角滑下热泪。
    “孩子,父皇对、对不起你……”
    他伸出手,想要拍拍他的肩,惊觉眼前人早已是顶天立地的大人了,他循照着他们的期望长大,却被他这个父皇折碎筋骨,受尽苦楚。
    皇帝细细端详他的脸,想要认真看看,却发现眼睛怎么也睁不开,那只颤抖的手落在被衾上,永远地陷入黑暗中。
    太医面色剧变,慌忙上前诊脉,又小心翼翼探了探鼻息,最后怆然惊呼:“皇上……宾天了!”
    勤政殿哀声四起,所有人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宣明繁脚下未动,仍站在床榻前,哪怕回宫,他身上也是穿着素净的衣衫。
    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浪潮起伏,情绪翻涌,带着怜悯和慈悲。
    仿佛还是那个普度众生的净闻法师。
    他双手合十,佛珠缠在腕间,在床前伏下去。
    道一声:“阿弥陀佛!”
    皇帝驾崩的消息传遍朝野,不过须臾已经天下皆知。
    落日熔金,暮色四合。
    皇室宗亲和文武大臣已经身着丧服跪在了勤政殿外。
    一时哭声震天,悲恸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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