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水阁中只有魏无晏和姜煜二人,她淡淡道:
    “姜侍郎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陛下大智若愚,一下就猜到微臣的用意。”
    原来,魏无晏通过姜煜在茶桌上所绘的茶水画,一眼瞧出在错中复杂的树枝中隐藏着一个“私”字。
    她猜测姜煜有什么话想要在私下里和她相谈,于是调遣开身畔的宫娥。
    “姜侍郎若是还想要报恩,帮助朕稳固龙位,大可彻底放弃这个念头,朕自忖担不上这九五之尊之位,只想在摄政王功成名就后退位让贤,过上闲云野鹤的平淡日子。”
    魏无晏单刀直入,告诉对方自己并无心于龙位。
    本以为姜煜听过她这席话后,定会觉得她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冷下脸拂袖离去。
    可男子神色淡淡,朗星般闪耀的眸子静静看着她,仿若要直窥她的心底。
    “陛下何以认为自己担不上九五之尊之位?”
    魏无晏拧起黛眉,可还未容她开口,又听姜煜幽幽道:“只因陛下是女子,便觉得自己担不上皇位?”
    魏无晏惊诧地瞪大了双眸,脑中有一瞬间空白。
    姜煜是...何时发现了她的秘密?
    姜煜盯着面色骤变的小皇帝,平静道:“微臣的嗅觉异于常人,陛下身上的体香与清乐长公主一致。”
    原来如此,魏无晏突然想到在琼林宴之前,她曾以清乐长公主的身份召见殿试上表现优异的贡士,只不过当时姜煜距离她较远,在接受她赏赐的文房四宝后就默默退下了。
    原来早在那时,姜煜就存了疑心。
    “陛下,你可听说过前朝的凤文帝?”
    凤文帝是前朝青史上唯一的正统女皇帝,因她的父亲陇武帝是个世间罕见的痴情种,在爱妻皇后撒手人寰前跪在榻下许诺终生不再立后,并要培养他们唯一的女儿袭成大统。
    魏无晏黛眉微蹙,她好似猜到姜煜为何要在她面前提起凤文帝,于是淡淡道:
    “自然知道,凤文帝是一位了不起的女皇,在她的统领下,前朝迎来空前绝后的鼎盛时期。”
    “陛下所言极是,凤文帝在继位后不仅开创殿试,武举,更是在民间鼓励农桑,提倡女子务农经商,后来才有前朝的龙凤盛世。陛下聪明睿智,谦恭仁厚,沉稳内敛,在才智上不输于前朝的凤文帝,何以觉得自己担不上九五之尊之位?”
    面对姜煜寄予她的厚望,魏无晏苦笑道:“朕...怎能与前朝的凤文帝相提并论,凤文帝从小就被陇武帝视作储君培养,十三岁开始接手政事,更是得朝中百官拥护...”
    “微臣愿一心拥护陛下,不只是微臣,还有微臣的兄长。姜洪剿灭青州海寇有功,不日后会提升为地方司马,如今摄政王一心与魏浔相斗,此时此刻,恰是陛下丰盈羽翼的好机会。”
    听过姜煜头头是道的分析,魏无晏这才明白姜煜并非只想报恩,而是真心觉得她是个可塑之才,想要扶持她成为名正言顺的一国之君。
    魏无晏凝视姜煜闪动着奕奕光辉的双眸,不解问道:“朕不明白,难道在姜侍郎眼中,有着贤明果决,胸怀雄才武略的摄政王不应是最袭成皇位的最佳人选?”
    提到摄政王,姜煜眸中闪过一丝赞赏之意,他诚然道:
    “摄政王的确是一位了不起的枭雄,可惜他并非正统。陛下,微臣家祠中一直供奉着大魏始皇曾赐予姜家的丹书铁券,姜家世代子孙谨记祖训,立誓要永远效忠于大魏皇室。如今像微臣一样衷心拥护陛下的臣子仍有人在,还望陛下不要妄自菲薄。”
    听了姜煜的肺腑之言,魏无晏一时有些凝噎。
    看来姜侍郎崇尚的并非是她的才华,而是她身上流淌的大魏皇室血脉。
    这倒是大大出乎魏无晏的意料之外,想不到一向提倡推陈致新的姜煜竟会有如此迂执的想法。
    此事若是让一心栽培姜煜的竹侍郎知晓了,竹侍郎心里岂不是要拔凉拔凉的啊!【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魏无晏猜测得不错,此时与摄政王一起站在假山后的竹成文满脸震惊,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看向水阁里的君臣二人,气得脸红脖子粗。
    他可真是瞎了双眼,居然一手扶持起效忠于小皇帝的新贵臣子。
    姜煜如今在朝堂中已然站稳脚跟,掌管军粮和调拨物资,而他的弟弟姜洪平叛青州海寇有功,在当地声望日隆,倘若姜家两兄弟真的归顺于小皇帝,再加上朝中那些自诩清流的老臣们支持,那小皇帝岂不是有了和摄政王叫板的资本。
    想到如此,竹成文再也按耐不住,想要从假山后冲出来,好打断图谋不轨的二人。
    可他刚要有所行动,却被按在肩上的手阻拦下来。
    竹成文转头看向面色平静的摄政王,焦急道:“王爷你都听到了,这小皇帝不仅和姜侍郎曾是旧识,还对姜家有过大恩,可她却将这些事都瞒着王爷,暗地里欲擒故纵去笼络人心。”
    “陛下还未开口,侍郎稍安勿躁。”
    嗯???
    竹成文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要知在一盏茶前,摄政王从小宫娥口中得知姜侍郎正与小皇帝在玲珑水阁内一起赏梅,当即阴沉下脸色,疾步杀去御花园。
    竹成文担心摄政王因到处沾花惹草的小皇帝迁怒于无辜的姜煜,于是跟在摄政王身后一起来到御花园。
    玲珑水阁坐落于湖面上,东西两面临水,只有南北两面出入口,南面出口处有一座假山遮挡,摄政王和竹成文刚刚走至假山脚下,就听到姜煜问起小皇帝可有听说过前朝的凤文帝?
    二人不约而同顿住了步伐。
    接下来姜煜与小皇帝的谈话内容,更是让竹成文越听越心惊。
    反观一旁的摄政王倒是舒缓了脸色,男子剑眉下那双犀利的深幽凤眸,淡淡看向水阁里神色清明的小皇帝,似是一点都不担心女子会接受姜煜投来的效忠之意。
    可竹成文却不相信野心勃勃的小皇帝。
    小皇帝此前趁着摄政王不在朝中的时候,三番两次在早朝中发表政见,才惹得那些自诩清流的臣子升起死灰复燃的心思。
    竹成文正欲开口规劝摄政王不能再被花言巧语的小皇帝蒙骗了,却听到水阁内传来女子平静的声音。
    “姜侍郎,你可知身为一国之君,最重要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真龙之位
    玲珑水阁内, 小皇帝一袭明黄色龙袍,身后是龙蛇腾舞, 如皑皑白雪般争相绽放的游龙雪梅, 映衬得女子眉眼如画,清贵若月。
    女子水盈盈的眸子纯净澄澈,不沾染一丝尘埃。
    姜煜呼吸一凝, 脑中情不自禁浮现出一句诗词:
    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欲传春信息, 不怕雪埋藏。
    他迅速垂下双眸, 沉声道:“若为贤君,君主应勤于政务, 兼听则明,爱民如子, 以维护君、臣、民三者之间的和谐。”
    听过姜煜的回话,魏无晏没有出言反驳, 只是微微一笑,她款款踱步至窗口,从花盆中拾起一块鹅卵石,丢出窗外。
    鹅卵石落入池水中, 平滑如镜的水面顿时泛起层层涟漪, 池底沉积的泥沙翻滚,原本清澈的池水变得浑浊。
    “朕只在上书房授课两年,并未学过太深奥的治国之论, 却对夫子的一句话铭记在心。”
    她抬眸看向姜煜, 平静道:“国之所以为国者, 以有民也。”
    姜煜敛起剑眉, 他身为万里挑一的状元郎, 聪慧过人,自然能够明白小皇帝对他传达的意思。
    国家之所以是国家,因有万千子民构成,一国之君当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
    他又听女子坦荡荡道:“天下的百姓不会在乎龙椅上的君主是谁,百姓们只在乎来年能否风调雨顺,田地里的庄稼能否丰收,这以后的日子能否太平安定过下去。如今摄政王距离平定天下只差一步之遥,就如这池即将恢复清澈的池水,朕又何必去涉足其中,投下一颗石子,搅了百姓们心心念的一汪清池。”
    “可这太平盛世,本应是属于陛下...”
    姜煜说完这话,见小皇帝突然笑了。
    女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天方夜谭,笑得明眸弯弯,眼底隐有星光闪闪。
    “陛下这是何意?”
    魏无晏笑着摇了摇头:“姜侍郎此言差矣,朕当初从父皇手里接过来的大魏江山千疮百孔,北有金人虎视眈眈,南有叛军蛰伏江畔,朝内贪墨成风,官商勾结,鱼肉百姓,整个大魏从根上就烂透了。”
    “姜侍郎,你只瞧见过人前威风凛凛的摄政王,却从未见过放弃一甲之位抗击金人的陶贡士,亦没见过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镇北王,更不曾见过伏案到子时的陶臣子。摄政王如今的成就,全是他一步一个血脚印走来,朕若是厚着脸皮靠一身龙血凤髓去和摄政王争抢龙位,实在是让天下百姓笑掉大牙啊!”
    魏无晏掷地有声的一席话让姜煜陷入了沉思。
    “姜侍郎若是想要做一个好官,并非要择一个明君效忠,只需不愧于心,不负百姓。”
    不愧于心,不负百姓。
    姜煜直直看向眼前明眸皓齿的小皇帝,心中惊讶女子竟能活得如此通透。
    是啊,身为一国之君,小皇帝已经做到了不愧于心,不负天下百姓。
    在女子眼中,江山易主远不及国泰民安重要。
    魏无晏口中不轻不重的几个字,同样传到假山后竹成文的耳中。
    竹成文细细咀嚼着小皇帝对姜煜所说的话,终于相信女子无心于龙位。
    原来一直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想到这里,竹成文俊俏的脸皮上浮现出一丝羞赧之色,他躬身对摄政王道:
    “是下官识人不周,姜家这两个祸患,下官会悄悄处理了。”
    “不必了,朝中正当用人之际,姜家两兄弟还算堪用,本王已命皇城司监视他们二人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心,即刻诛之。”
    竹成文抬眸看向运筹帷幄的摄政王,眼中满是敬佩。
    这便是他愿意誓死追随摄政王的原因,男子自负却不跋扈,沉着冷静,果决敏慧,原来摄政王早就在姜煜和姜洪身边安插下眼线,才会给予他们重任。
    玲珑水阁内,魏无晏接过宫娥奉上的新手炉,她看向愣神的姜煜,微微一笑:
    “姜侍郎出类拔萃,乃是栋梁之才,日后好好在摄政王手下当差,武安侯府重现荣华,指日可待。”
    说完,她亦不等姜煜的回话,施施然离去。
    姜煜紧蹙的剑眉缓缓舒展,他望着小皇帝纤弱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雪白的梅花间,觉得心思豁达的少女,就好似未经修饰过的游龙梅,虽失去了苍劲虬曲的姿态,却活得潇洒惬意。
    他自嘲一笑,摘下拇指上的青花灵芝纹扳指,扬手丢进宫湖。
    魏无晏回到福宁殿,发现摄政王正在暖阁批阅奏折。
    本以为二人有过肌肤之亲后,摄政王对她的热乎劲会消散一些,没想到男子好似老房子着火——越烧越旺起来。
    就连以往在垂拱殿批阅的奏折都被詹公公移到了福宁殿。
    魏无晏没有打扰处理政事的摄政王,她从博古架上抽出一册话本,轻手轻脚爬到热呼呼的暖炕上。
    今个日头甚好,暖融融的日光穿过琉璃窗轩,洒落在摄政王的黑底绣金蟒袍上。
    男子乌发金冠,剑眉入鬓,鼻梁高挺,侧颜轮廓深邃俊美,做工繁复的金丝蟒袍在日光下浮动着一层流光。
    如此绝色皮囊近在眼前,撩拨得人哪里还看得进去书。
    魏无晏亮晶晶的桃花眸子越过书沿,肆无忌惮打量起桌案后俊美无俦的男子。
    男子宽肩窄腰,挺拔如松,因常年习武,男子的身材在蟒袍加身后显得劲瘦有力,不过魏无晏却清楚,退去蟒袍的男子那一身紧实的肌肉,蕴藏着多持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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