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到小时候,和陈今的第一次见面。
    大概五六岁的时候,他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玩具熊在街上流浪,白天四处捡一些没人要的食物充饥,晚上就缩在公园的长椅上睡觉。
    他一直在发烧,昏昏沉沉的,不记得自己的家在哪,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爸妈。
    直到现在,他还是没能想起五六岁之前的记忆。
    他只记得那天早上刮了很大的风,他饿得走不动路,躲在一间旧仓库里,抱着膝盖抹眼泪,他的玩具熊和他一样,肚子瘪瘪的,里面只剩下一半棉花。
    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股馒头的香味,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有个黑黑瘦瘦的男孩站在他面前,看上去比他大几岁。
    他很害怕,以为自己要被揍了,抱着小熊浑身发抖,然而下一秒,一半香喷喷的馒头递到了他手里。
    外面的大风无休无止地刮,吹散了城市上空的晨雾,一束阳光透过仓库顶上茅草的缝隙,落在陈今的脸上,陈念的心上。
    两双同样清澈稚嫩的眼睛对视的那一刻,他们都拥有了新的生命。
    两个小孩分食了一个馒头,坐在仓库里等风停,陈今从角落里翻出一团旧棉花,把陈念的玩具熊肚子填满了,还和他说:“以后你就跟我一起吧。”
    陈念抱着玩具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小哥哥,感觉他就像从天而降的英雄一样。
    陈今给了他很多好东西,比如名字,比如生日,比如一个家,但对于陈今来说,这些同样也是陈念给他的好东西。
    他们是被命运绑在一起的。
    陈念醒来时,怀里那件陈今的旧衣服已经被他哭湿了。
    他又想起了那两种矛盾的说法:如果梦见一个人,说明你很快就要见到他了;如果梦见一个人,说明你就要失去他了。
    正因如此,他才不敢做梦,醒来以后也不敢仔细回想每一个梦。
    如果可以,他希望他和陈今永远没有长大,陈今只做他一个人的英雄,永远不会抛下他。
    第三十章
    一直到十月三十号,阅兵仪式正式开始之前,陈念都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是否会出现在阅兵的某一个方阵里。
    但他还是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去到了中央街,挤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目不转睛地盯着走过面前的军队。
    在他看来,每个士兵都穿着一模一样的军装,表情一样,动作一样,喊着的口号一样。
    每个人都一样,每个人都不是他的哥哥。
    阅兵式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海陆空三个兵种,各种现代化武器,依次经过了主席台,接受国家和人民的检阅,最后压轴的是从前线归来的精锐部队。
    这次阅兵式主要是为了巩固和提振国民们抵抗外敌的信心与士气,从前线胜利归来的部队自然成为了焦点。
    此时,陈念的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他听着喇叭里逐个汇报这些部队的番号,多希望下一个就是自己所熟悉的数字。
    阅兵式的尾声,数门礼炮连发,战机拖曳着彩烟飞过,庆贺祖国的生日,主席台上,总理的致辞是如此慷慨激昂,人群不断欢呼,鼓掌,沉浸在这个伟大的日子中。
    但无论今天有多么重要,多么值得纪念,对于大部分普通人来说,今天依然是普通的一天。
    国庆期间是首都街头人最多最杂的时候,程问音是不会选择独自带宝宝出门的。
    他在厨房忙了一早上,给齐砚行做了些点心和小菜,沈柏渊今天下午要出发去基地,正好让他帮忙给带过去。
    现在天气冷,食物保存时间能长一些,他便多做了些,顺便也给沈柏渊准备了一份。
    宝宝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陪着妈妈,拿着一根奶酪条,自己安安静静地啃了一上午。程问音烤的酥饼新鲜出炉,宝宝立马坐不住了,站起来拉了拉程问音的围裙,长大嘴巴:“啊——宝宝吃……”
    “凉一凉再吃,”程问音拿出一个白糖馅的放在旁边凉着,摸摸宝宝的头,“这些是给爸爸做的哦,宝宝想爸爸没有?”
    宝宝含着奶酪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程问音被他小大人似的表情逗笑了,将碎发别至耳后,忍不住蹲下来亲了宝宝一下。
    程问音的头发长长了不少,发尾垂顺地搭在肩颈处,微微打着卷,因为最近一直没时间仔细打理头发,索性就继续留长了,想等齐砚行下次回家前,再带宝宝一起去一趟理发店。
    酥饼不那么烫了,程问音用手掰开,还冒着热气的白糖流了出来。
    宝宝闻到甜丝丝的香味,“哇”了一声,踮着脚,小馋猫一样地往前凑。
    程问音给他掰了一小块沾着糖的,吹凉以后送到他嘴边,宝宝兴奋地扒着他的手腕,吃得满嘴是糖渣。
    刚才做饭时,程问音的手腕被蒸锅的水汽烫伤了,现在还泛着红,但宝宝软乎乎的小手握着他时,他心里头又只剩下幸福,疼痛仿佛都被宝宝藏起来了。
    看着宝宝一天天长大,程问音的幸福也日积月累,唯一的愿望就是战争尽快结束,齐砚行能回到他和宝宝身边。
    下午,沈柏渊临走前来找程问音拿东西。
    程问音递给他一大一小两个包裹,说:“也给你准备了一份。”
    “真的?”沈柏渊受宠若惊,接过东西时夸张地颤抖着双手,“我还有这待遇呢,嫂子你可太好了。”
    沈柏渊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眼底的乌青越发明显。好在沈母动完手术后状态良好,他调回首都工作的申请也审批下来了,等这次去基地处理完之前遗留的工作,他就能专心陪在母亲身边照顾了。
    “一路顺风,”程问音笑道,“酥饼可以趁热先尝尝,砚行很喜欢吃,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沈柏渊感动得眼圈都快红了,要不是齐砚行那家伙心眼小,他真想给嫂子一个友谊的拥抱,好家伙,以后找老婆就得按照这个标准找啊。
    他立正站好,对着程问音敬了个十分不标准的军礼,“好嘞嫂子,保证完成任务,让老齐今晚就能吃到。”
    沈柏渊离开后,程问音转身回到家里,看着厨房里没擦的厨台、没收拾好的锅碗瓢盆和各类食材,忽然感到一阵没由来的落寞。
    忙碌的时候干劲十足,没空想东想西,眼下空闲来了,就忍不住想到那个让自己心甘情愿忙碌了一上午的人。
    但也只能是想想。
    宝宝在午睡,家里很安静,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
    水龙头滴着水,断断续续的滴答声难以忽略,程问音攥了攥围裙,想起齐砚行上次回家时才修好了它。
    齐砚行在厨房里时常表现得像个差生,明明自己也会做饭,但和程问音一起时,却变成了一个不会自主移动的机器人,只会听妻子的指令,比如帮忙洗菜和剥蒜,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火,做完了又开始等待下一个指令,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很笨。
    但是他能修好家里的每一样东西,比如这个经常滴水的水龙头,还有楼道里的灯泡,院子里的沙发,以及那架旧钢琴。
    程问音试着拧了拧水龙头,不管用,还是在稀稀拉拉地滴着水,但他想不起来齐砚行上次是怎么修的了。
    这个家比想象中更需要齐砚行,程问音望着窗外飘落一地的落叶,心底泛起酸涩的想念。
    但他只允许自己放空了一会儿,然后便深吸一口气,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调整心情,准备收拾厨房。
    陈念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人群。
    热闹的声音越来越远,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样,差一点就要倒在街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怎么缩在几件旧衣服中间睡着的。
    等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附近的街区有人在放炮庆祝国庆,夜空被一簇簇窜上天的礼花照亮,他皱了皱眉,翻身背对窗户,心想干脆继续睡到天亮,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意识模糊之际,他感觉自己一脚踏入了黑暗,不断失重,下沉。
    家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人从外面打开的。
    陈今见屋里一片漆黑,心说这小崽子不会还在生自己的气,连家都不回了吧。
    他放下行军包,轻手轻脚地摸进卧室,看到自己床上的被子隆起了一个小小的包,心情却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而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手掌紧紧扣住门框,靠着虎口处的撕裂感压下心里的痛。
    “陈天天?”他轻声唤道,竭力掩饰声音颤抖,“小崽子这么早就睡了?”
    那团被子动了动,又安静下来,似乎睡得很熟。
    陈今没敢开灯,也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门口,再次叫了一遍弟弟的名字:“陈天天。”
    那是他小时候给弟弟取的名字,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只是把一个常见的词语拆开,随便分给他们两个,如果知道弟弟长大后会这么不喜欢这个名字,他当时一定会再慎重一些。
    陈念在梦中听到了有人在叫他,这个名字他用了十年,尽管后来他一度非常讨厌这个名字,但听到熟悉的声音时,他还是下意识想要答应。
    他努力睁开眼,对抗着一阵眩晕感,从被子里坐起来。
    他就这样隔着黑暗,借着窗外烟花炸开的光亮,与他日思夜想的人四目相对。
    他无法分辨这是梦还是现实,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最近梦到陈今太多次了,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时间仿佛被无限放慢了,连空气都在相互拉扯着。
    陈今见他迟迟不吭声,挠了挠头,先一步开口:“本来今天是要参加阅兵的,但火车晚了,整个部队都没赶上……”
    在陈念为他辗转反侧时,他也曾无数次想象过和弟弟相见的场景。他想,小崽子肯定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或许还会恶狠狠地扑上来咬他,像只气急败坏的小狮子,一边朝他亮爪子,一边把自己也伤了。
    但他只猜对了一半。
    陈念像梦游一样,赤着脚走到他面前,指尖颤抖着去碰他的脸颊。
    “哥哥……”
    这次的梦不太一样,陈今的脸上凭空多了一道疤,但这并没有让他对陈今感到陌生,因为是梦,所以一切都有可能,熟悉感不会因为任何而改变。
    那道伤疤从鼻梁旁边一直蔓延至下颌,像一只染了血的玫瑰藤,调皮地攀附在陈今脸上。
    有一瞬间,陈念觉得那道疤是他自己,他贪慕陈今的温暖,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和他永远不分开,于是只能用这种病态的方式去亲吻他的脸颊。
    感受到冰凉的指尖在左侧脸颊上缓缓摩挲,蹭过伤疤的每一寸,陈今握住弟弟的手腕,笑了笑,说:“是不是挺吓人的?等时间久了,疤应该会浅一点。”
    陈念茫然地看着他,眼神空洞。
    又一簇烟花炸开,响声将他从梦的边缘强制拽出来,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做梦,是陈今回来了,陈今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他张了张嘴,还没出声,眼泪先掉了下来。
    陈今用指腹帮他擦眼泪,像小时候他摔疼了坐在地上哭时那样笑话他:“真傻,哭什么啊?”
    陈念垂下眼睛,用力攥着拳,关节发出闷响。
    他浑身抖得厉害,伴随着神经性的耳鸣。长时间提心吊胆,被无数种不好的预感所折磨,导致陈今的归来对他来说已经不是惊喜,而是一份难以承受的惊吓。
    陈今表面轻松,其实已经准备好要像离家那天一样被咬住脖子,即便用了要他死的力气也没关系,只要他弟弟解气就好。
    但陈念却忽然推开了他,想要逃离这间卧室。
    陈今反应很快,轻而易举地将他捉住,胸口压上来,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带着果酒香的呼吸扑在他耳后。
    接着,他听到陈今似乎是低低地笑了一声,“往哪跑。”
    “不认你哥了, 嗯?”
    陈念没有出声。陈今一靠近,他身上的所有力气都被抽空了,他不想咬他,不想骂他,不想让他跟自己死在一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试图挣脱陈今的怀抱,结果腿一软,像是主动靠进了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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