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闹了。”他听到陈今说。
    陈今只觉得他在胡闹,从头到尾都是。
    明明知道他偷偷吻过他很多次,是不是也觉得他在胡闹,所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终于有了一丝情绪,而不是木然地想要逃避,他掰着陈今的手,却说不出强硬的命令,因为眼泪已经收不回来了。
    “……放开我。”
    陈今有的是办法对付他,小混蛋有时候吃软不吃硬,有时候必须下狠心才能逼他认输。陈今平时可以步步让着他,但要是真心想治他,他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陈今箍着他的腰,鼻尖抵在他颈窝里,嗓音又低又哑,语气急促,像是在恳求,“我知道错了……”
    “以后不叫你陈天天了,叫你念念。”
    “都听你的行么,念念?”
    陈今说过的,等自己回来,就改口叫他陈念。
    在陈念的想象中,自己会很高兴,会得寸进尺地让陈今多叫几次,而不是像现在,除了喉间发苦之外,什么也感受不到。
    但他最终还是妥协了,他也只有妥协这一个选择。他妥协的方式是转过身,埋在陈今肩膀上放声大哭。
    一切的一切都像小时候的那个冬天,陈今出去找食物,一天一夜都没有回来,他以为陈今不要他了,缩在桥洞的角落里,用石子在地上画正字,每画一个心里都在想,陈今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人,他再也不要理陈今了。
    陈今带着两个冷掉的馒头和一条旧毯子回来时,他还攥着那块石头,冻得牙齿打哆嗦,几乎站不住了。
    陈今用毯子裹住他,跟他说对不起。他摇着头,什么都听不见,仅存的力气都用来撕心裂肺地哭。
    陈念是被世界抛弃的同时又被哥哥宠坏的孩子,他所有的任性、刻薄、不近人情,都如同一个孩子在对抗这个世界的不公,用了绝不让步的姿态。
    他恨陈今抛下他,却一刻不能停止爱他,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陈今之外,不会再有人愿意爱这样的他了。
    除了哥哥……他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拥有什么呢?
    第三十一章
    激战一天后,原本宁静祥和的城镇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树木、钢筋、水泥,一切事物在炮火的光顾后,轻而易举化为齑粉。
    塔楼的屋顶被炮弹掀飞了,陈今坐在一堆废墟中,抬头就是夜空,借月光仔细擦拭着战友的名牌。
    从这座小镇的最高点往下看,才发现这里实在是小得可怜,但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城镇,他们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几十条生命就这样没了,师部甚至不惜用炮火将这里夷为平地也要夺下它。
    老牧没了。
    尸体被埋在倒塌的墙体下,和他最宝贝的机枪在一起,陈今挖到双手都是血才挖出来。
    云峰被送到后方医院了,离开之前,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气了,还在跟陈今吹牛:“操他娘的,老子炸了辆坦克,比开坦克还牛……”
    “是、是……你可牛逼坏了。”陈今声音颤抖着应和,一边按着云峰腹部的伤口,配合医务兵包扎,手掌很快被鲜血染红了。
    云峰浑身都是创口,很有可能在路上就流光了血,能活着撑到医院的概率几乎为零,医务兵甚至委婉地劝说,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医疗资源。
    但陈今不答应,他掏出了枪,拎着医务兵的衣领,双眼通红地瞪着他:“少废话,我说他死不了!”
    他知道自己这副德性很不理智,连长看到了肯定要军法处置他,但他控制不了,他没法看着云峰这样一个……他以为怎么都死不了的疯子,在他眼前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其实在很多个类似的瞬间,陈今都想过,如果死的是自己就好了。
    这晚的月光特别亮,落在陈今身上,甚至有余裕在废墟中投下一道弓着背的、孤零零的影子。陈今从兜里掏出从云峰那儿顺过来的半包烟,挨个数了一遍,又塞回兜里。
    给云峰包扎伤口时,他想点根烟让云峰抽一口,但是没找到打火机,只能作罢。他当时想着,这烟就给云峰那小子留着,等他养好伤回来了再抽,反正也不差那么一口……
    楼下传来连长的声音,“陈今!你小子爬那么高干什么!”
    陈今抹了一把脸,起身答到,跑到楼下,将擦干净的名牌都交给了连长。
    部队占领了小镇,就地驻扎调整,后续准备将营指挥部向前移到这里,士兵们燃起火把清理战场。陈今接下了连长交代的任务,带着几个新补充进来的士兵去小镇旁边的林子里巡逻。
    陈今背着枪走向树林时,忽然停了下来,回头望向城镇里那一片火把的光。
    跟在后面的新兵见他停下了,纷纷紧张地环顾四周,问他:“怎么了,前辈?”
    跳动的火光映在陈今眸子里,彷佛一个回放着的微缩战场,子弹呼啸着,炮火怒吼着,吞没他和他的战友。
    “没什么,听错了,还以为有人叫我。”
    他按了按干涩的双眼,面无表情地转回去,朝新兵做了个手势,示意继续前进。
    ……
    踏上回家的火车之前,陈今也和其他战友一样,换上了新的军装,希望以最好的面貌回到祖国。军装笔挺,军靴锃亮,就像他们初初来到这里时一样。
    但陈今知道,不一样了。
    他的战友永远地留在了异乡的土地上,他无法做到忘记他们,一身轻松地活着。
    半年前,他在一次空降作战中立了功,那时他高兴地委托记者,帮他把勋章带回去送给弟弟,希望弟弟也能为他感到骄傲。
    但现在他只想,永远不要戴上那些所谓的英雄头衔。
    他是英雄吗?
    他不是。他只是碰巧活着而已。
    战争就像一场席卷而来的流行病,在不知不觉间传染了每个人,即便有的人幸免于死,也无法逃脱永久性的后遗症。
    回家的第一晚,陈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看。他已经习惯了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一点声音,一阵风,都能让他瞬间惊醒,进入战斗戒备。
    他的弟弟躺在房间里的另一张床上,背对他躺着,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陈今觉得奇怪,小崽子哭过一场后,没咬他,也没骂他,乖得像变了个人。
    后来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梦中一直在奔跑,从一个堑壕跑到另一个堑壕,一刻都不敢停。明明没有枪响,没有敌人的身影,但他却紧张得满头是汗,比任何一场他真正经历过的战斗都要紧张,甚至是害怕。
    要知道,在战场上是没有时间害怕的。
    半夜,他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微微睁开眼,看到他的弟弟正伏在他床边,乖巧得像个洋娃娃一样,握着他的手,轻轻贴着脸颊,很久没有别的动作。
    弟弟的呼吸浅浅地扑在手腕上,与跳动的脉搏相贴,陈今心中微动,几乎是习惯性地选择闭上眼睛装睡。
    过了一会儿,陈念掀开被子,爬上床,躺到他身边,后背紧挨着床沿,很轻地环住了他的腰。
    一缕牛奶的甜香钻入了陈今的鼻腔,但除了直接的感官刺激,性腺对此也有反应,甚至比前者更加强烈。陈今迟钝地意识到,弟弟已经是个成年的omega了。
    小崽子究竟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呢,他对这个过程既清楚又模糊,既欣喜又苦涩。
    至于弟弟青春期里那些越界的举动,他想或许是因为习惯和依赖,弟弟没办法给感情划清阵营,于是陷入了误区。
    可他呢,他甚至做得更差,不知道该作何回应,只能一再回避,例如他现在装睡的行为。
    陈今当然知道ao有别,这么躺在一起不是个事儿,可他家小崽子是他一点点带大的,身上有几颗痣都一清二楚,以前没条件分床睡,甚至没有床可以睡的时候,都是他把弟弟搂在怀里,慢慢等被窝捂热。
    身体早就替他做出了判断,比大脑先一步接受了眼下的状况。
    陈今本以为自己会彻底睡不着,但出乎意料地,他装睡装了没多久,竟真的陷入了深眠。
    他没有继续做关于战场的梦,睡得很沉。
    他仿佛变回了那个从未拿起枪去到前线,没有听过子弹呼啸,没有见过遍地残肢,没有经历过战友离去的陈今,每晚都能安心入眠,没心没肺地等待睡醒后的明天。
    他下意识搂紧了怀里的弟弟,在牛奶的香甜味道中,得以暂时清空记忆,身体和精神都彻底地放松下来。
    战场后遗症在士兵中十分常见,许多从前线回来的人都接受了军部安排的心理疏导,但陈今拒绝了,他说:“没啥可疏导的,我健康得很。”
    现在让他心慌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们家陈天天,简直像被人掉包了似的。
    他做饭之前给陈念削了个苹果,让他先垫垫肚子,陈念拿着苹果,在他旁边安安静静地待着,也不说话。
    陈今盯了他半天,伸手扯他的脸皮,念叨着:“怪了,你现在怎么这么乖……”
    陈念也盯着他脸上的疤,眼睛很亮,彷佛时刻都覆着一层泪膜,一眨眼就要落下泪来,“乖点你不喜欢吗?”
    “你是我弟弟,你什么样我不喜欢?”陈今就着他的手,咬了口苹果,闷笑了一声,“我还能把你扔了吗?小崽子。”
    陈念又不说话了。
    陈今见状,直接把苹果塞到他嘴里,命令道:“吃。”
    陈今这次回来,只有两周的假期,两周过后还要跟随部队返回前线。联盟的在役士兵只有攒够积分才能有资格选择是否继续参战,而陈今在前线的近十个月里,只拿到了不到一半的积分,远远不够。
    因此,在大部分士兵享受和家人团聚的第一天时,分别的倒计时也开始了。
    陈今做了弟弟最爱吃的小葱炒鸡蛋,还在市场买了排骨,头一次没有拣肉少骨头多的边角料,而是专门选了位置最好的肋排,和白萝卜一起炖了一锅。
    饭桌上,陈今一直在给弟弟夹菜,陈念也将他夹给自己的菜全都乖乖吃掉了。
    但陈今仍觉得心里不踏实,他伸腿,从桌子下碰了碰陈念的小腿,说:“哎,陈念念,跟你哥讲讲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呗。”
    陈今时常感觉自己像个老妈子,总忍不住要过问弟弟每一天的生活。
    但这确实是他多年的习惯。
    弟弟十二三岁的时候,在学校里被人欺负,回家了也不吭声,照常上学放学。那时候他刚退学打工,找到了第一份正式工作,同时还在理发店当学徒,忙得晕头转向,等他发现弟弟身上的伤还有被撕烂的课本时,已经晚了。
    他弟弟本来就胆子小,不喜欢和人接触,经过这些事之后,开始抵触上学了。
    从那以后,他每天都要在饭桌上问弟弟,今天有没有好玩的事发生,有没有不高兴的经历。
    虽然有时候弟弟嫌他烦,摔筷子,或者在桌子下面踢他,但他还是坚持要问,生怕弟弟受了委屈他却不知道。
    以至于后来,陈念由一个不爱吭声的软柿子,变成了一只凶巴巴的刺猬,他都觉得是好事,至少弟弟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像他们这样的人,善良、柔软、富于同情心,这些特质并不是必须的,比起发现世界美好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如何避开世界的阴暗和虚伪,尽可能地规避伤害。
    陈念垂下眼睛,回想着哥哥不在的这些日子。
    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讲的,他希望哥哥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前线拼命,换来的是被政客消费,被当作可以随意清理掉的过期废纸。
    过了很久,他终于想到了唯一一件能够同哥哥分享的事。
    “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叫程问音。他的孩子一岁多,是个omega男孩儿,挺可爱的。”
    “你记得吗,他是个演员,”陈念说,“我们还打过赌,赌他跟话剧里演他男朋友的那个alpha,是不是私下里也在谈恋爱。”
    “名字有点耳熟……”陈今思索片刻,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
    “你在剧院发传单的时候,我们偷偷翻墙,溜到音响室旁边的侧门,正好能看到舞台,就免费蹭了一场演出。”
    那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他还没报名参军,在码头打两份工。白天,他和弟弟各自打工,晚上他去接弟弟一起回家,两个人的生活虽拮据但还算过得去,偶尔发愁,但更多时候在笑。
    现在想想,还真有点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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