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往底下轻扫了一遭,轻蹙了蹙眉,“陆学士还未回来?”
    陆明钦如今官拜殿阁大学士,没有所谓的上司,顶头的也便只有昭帝一人。
    其他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其中一位才去往陆府拜访过的老臣上前一步禀奏。
    “回禀陛下,陆大人他——他还在府中陪谢御医。”
    老臣心里也有些感慨,自谢御医要生产以来,陆大人便同官署告了假,如今已两月有余,却半点没要回朝中的迹象。
    负责核录的官吏每隔段时间便将朝议的策论交予镇国公府上,若非大多时候隔日便能收到答复,众人都要以为陆大人想致仕了。
    宋誉启抚了抚生疼的额角,半晌才轻笑一声,眼中满是意味不明与些微艳羡,“他倒是情深。”
    没待大臣们反应,他又叹道,“罢了罢了,朕也不好做那等坏人。”
    “德顺——”
    原本立在暗处的太监出来应了声,宋誉启摆摆手,“将今日朝中的策议交予陆学士过目,让他拿个主意出来,省得日日闲赋在家没事做。”
    这盛京米贵的事就落到了陆大人头上,其他官员门皆松了口气。
    他们吵了太久,嗓子都哑了,若是有个高的在上边儿顶着,自是求之不得,果不其然下一刻便是退朝。
    “陆大人就算不在朝中,圣上也事事都由他过目啊——”
    “可不是,自圣上登基以来,陆大人俨然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势......”
    官员们一面往外走,一面小声议论。
    走在前头的黄茂听了故意放慢脚步,在他们经过时轻哼一声,“那是陆大人脑子好使,若不然让你们想,也无非是那点东西。”
    其他官员不乐意了,
    “你一个刑部的,瞎凑什么热闹。”
    “无非就是跟着陆大人混了口饭,与我们又有何异?”
    谈及黄茂其人,大多数官员脸上总是泛起不屑。
    刑部历来整肃,其他官员大多不苟言笑,偏偏出了黄茂这个异类,每日一提及陆大人,就变成一只乱咬人的狗,谄媚又倒人胃口。
    黄茂可管不着他人如何说的,每回都仗着厚脸皮同他人吵架,吵不过也不恼,下了朝便屁颠屁颠地赶往陆府。
    如今年关已过,早春扶风,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连花儿草儿都冒了尖,人自也不例外,黄茂难免话多起来。
    若他是在朝中话多,他人顶多看不惯,却也不好做些什么,可在黄府却不同。
    黄夫人嫌他闹腾,连一瞬都不耐得看见他,可怜的黄大人被扫地出门,青楼不敢去、茶馆又没人陪,只好去陆府喝杯茶,叨扰叨扰闲赋在家中的陆大人。
    说叨扰似是也不大对,这话该要反过来,应当是陆大人叨扰他。
    黄茂在小道上边叹气边疾步赶往停南轩。
    陆大人时时惦念着他的小夫人,顺带着看朝堂的策议都已是勉强,哪有耐心管其他事?
    而恰逢黄茂常来陆府,这称心的不用白不用,一来二去,带孩子这事,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此孩子非彼孩子。
    陆府是新添了个娃,可那娃才一月大,日日睡了吃吃了睡,宝贝得跟个什么似的,黄茂也只在满月礼上远远瞧上一回。
    那娃自有老夫人派的下人来管,他就算凑上去想抱,别人都怨他手粗,想带也带不了。
    这孩子另有其人。
    “茂叔——”
    说曹操曹操到,远远传来的一阵呼唤,直把黄茂激了个哆嗦。
    “你可算来了,昨日你说的那些我思索了许久,你过来看看对不对?”
    草草着了身冬装的少女兴奋地拿着手中的宣纸递给他看,她形容瘦削,可看向人时的眼眸却亮的似把利剑。
    黄茂抚额,无奈叹道,“半路上看像什么话,一同去书房再说。”
    少女应了一声,提步跟在他身后,目光却死死锁在手中的几张纸上,时不时拧眉。
    黄茂又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少女名唤孙柚,他曾听下人提及她是被谢御医从灵州带回盛京的,天资聪颖、才思敏捷,若非根基浅薄,恐怕比之那些可殿试的举子也不差。
    可她性情着实有些古怪。
    起初黄茂与孙柚结识时,她连个眼神也懒得递来,不是瞧不起人,而是不重要的都不放在心上,
    他原以为她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直到见着她在谢御医面前的模样——
    笑得灿烂,眸子灵动、熠熠生辉。
    那分明就是两幅模样!
    后来谢御医托陆大人将这孩子托付给他,她在他面前才不复以往的冷傲,
    似是因着要生存或者想从他这得到什么而迫不得已进行的伪装。
    可这伪装着实过于粗浅,恐怕是她自个儿都知晓瞒不过他,也懒得再过多粉饰,平日里遇着策论有争议的能执拗地与他吵上好些天......
    恐怕只有在解决完学识上的困厄时,她眼里的亮光才是最真实的。
    黄茂再度叹气,不过是个孩子啊。
    若他夫人当年未落胎,他们二人的孩子,也该有这般大了吧......
    春风将檐下的青铜陨铃撞出脆响,二人将入偏殿时,恰好碰见了来书房的陆明钦。
    黄茂授课不与陆世子在一处,却只隔了层墙,是以能撞见他并不稀奇。
    可今日倒是凑巧了,这与宫里来的德顺公公直直撞了个面。
    那公公满脸焦急地跟在陆明钦身后,男人却冷冷淡淡,步子不停地朝这边来。
    “......圣上近日打仗时的旧疾又犯了,瞧着这些折子头都疼,还望陆大人体恤体恤,咱家也知您不容易,可这——”
    德顺看见了黄茂,剩下的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德顺公公如今是内务府大统领,在宫中都是一副极傲然的模样,谁见了他不得给三分薄面?如今这幅谄媚场面被个区区刑部侍郎看见了,可不得“及时止损”?
    陆明钦轻描淡写扫了他们二人一眼,对着德顺公公道,“不若便让黄大人试试,他先前是户部的,论及经验,陆某自愧弗如。”
    他说完这话,便拂袖到了里间,徒留几人在门外大眼瞪小眼。
    还是黄茂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躬身请德顺公公入偏殿。
    德顺公公心里正发愁,面上却瞧不出半点痕迹,他甩着浮尘跟着一同到了偏殿,将怀中的疏奏一本一本堆到案上。
    “黄大人请吧——”
    他笑了笑,“咱家今日能否睡个安稳觉便看您了。”
    黄茂也跟着笑,他心虚地翻开桌上的折子,他今日在朝中早已听完了所有来龙去脉,还是不能拿出个什么对策。
    往日那些案子都有陆世子提点一二他才能得出对策,
    本打算明日再问问世子,可德顺公公如今就在跟前看着......
    他清了清嗓子,试探着开口,开始胡编乱造想着糊弄过去,反正这公公能懂什么?
    可黄茂想错了,德顺公公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也非全靠巴结,听了一耳朵便知错处何在,与他开始辩驳起来。
    边上点孙柚听两人商议了半晌,没忍住吭声,“这有何难,由得着你们二人如此苦恼?”
    德顺公公目光转而落至她身上,来回瞧了几瞬也没看出面前瘦削的女子有何奇异之处,他问,“这位姑娘有何见解?”
    孙柚道,“依我看盛京这米价还不太够。”
    此话一出,两人皆惊。
    她笑了笑,“如今朝中缺的是什么?不就是米吗?那我们便想方设发让盛京多米,这米价一提,不愁其他地界的米商不来,届时朝中再开粮赈济,便以远低于米商的米价售卖,百姓俱来买朝中的米,外地的米商原本米价便与平日的相差不大,如今都将货搬来了,也不好白白回去......这一来二去——”
    此话一出,德顺公公先抚掌相击,大赞妙。
    *
    晚间时候,伴云跟在世子爷身后出了书房,偏殿处的油灯还亮着,几道绰绰的人影倒映在纱窗上。
    他看着世子爷步伐微顿,招过边上的小厮吩咐送饭,似是笑了笑才转身离去。
    伴云便知,那好用的黄茂又来府上了。
    如今朝堂大臣领头的几个只能说无功无过,在太平盛世倒可算稳健的人才,但对于如今的百废待兴来说却有些不够看。
    可那些个有真才实干的又哪敢贸然出头?譬如黄茂,如今不过是个刑部侍郎,在朝中连插话的时机也无,平日里也就是递递折子。
    一来二去,圣上犹疑的策议都交至世子爷手中,哪怕他闲赋在家也逃离不过。
    但这些琐碎的杂务世子爷又不稀得看看,这一下子常来府上的黄茂就成了“替罪羊”。
    他每回来府中,世子爷的活计就要轻松许多,这一轻松了,照看小夫人的时间也就多了。
    伴云跟着世子爷到停南轩时,里头的侍女们正好在伺候小夫人用膳。
    谢知鸢身子骨弱,如今一月过去虽说好了不少,但下床还是很勉强。
    她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软垫铺就的椅子,脑袋晕晕乎乎地看着满桌子的菜。
    丝毫没有胃口。
    谢知鸢勉强塞了一口饭,外头便传来了行礼声,她眼睛一亮,连稍显苍白的面容都泛起红意。
    “表哥——”
    陆明钦接住扑向怀里的身子,他扶着她坐正,垂眸扫了眼她的胸前,轻声问,“还难受吗?”
    谢知鸢红着脸摇摇头,黑溜溜的大眼闪着水光,“表哥不是说今日要晚些回来吗?”
    男人环着她腰间的手略紧了些,轻轻松松把她抱起,落入清冽怀中的那一刻,纤薄的脊背都能感觉到身后结实的肌骨。
    他动作小心翼翼,避开处处可能弄疼她的地方,把她抱在腿上。
    “今日黄茂来府上了,”陆明钦不紧不慢端起桌上的小碗,边舀了一勺饭,边缓声道,“若他能解决,也没有交予我看的必要了。”
    谢知鸢吞下那口饭,脸颊鼓起都不忘笑,“表哥可真坏。”
    两人一个喂一个吃,边上侯立着的芙蕖早已见怪不怪。
    世子爷本就不是多温和的人,自夫人生产后更是如此,平日里冷气不要命地往外放,但在夫人面前却是小心妥帖到极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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