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碗打卤面。
    显然肉联厂食堂的食材更为丰盛一些,卤子就多了好些料呢,肉块也更多一些。
    下面还卧了个荷包蛋。
    钟厂长哧溜面条十分迅速,三两下就把一碗面吃了干净,而南雁这才吃了没几嘴。
    “厂长,热饭吃太快不好,容易伤着食道和胃,您还是要注意些。”早前单位里就有这么一个同事,年纪也不大,还不到四十岁。
    体检时发现竟然得了食道癌。
    问题是这同事也不吸烟不怎么喝酒。
    后来才知道,吃饭特别快,跟饿虎扑食似的恨不得三两下吃完。
    人的食道口腔食道黏膜很脆弱,经受不住这高温刺激。
    这不年纪轻轻就得了癌。
    钟厂长愣了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被人提醒了。
    他媳妇走了之后还真没人再这么提醒他注意这些。
    毕竟他大大小小也是个厂长,谁敢在这种小事上挑剔他的毛病?
    “说吧,我想知道你有什么理由能说服我。”
    南雁慢条斯理的吃完半碗面条这才开口,“我来厂里报到那天,骆主任跟我介绍了下厂里的情况,说您去外地出差,想着学习下其他肉联厂的先进经验,好提高咱们厂的产值。骆主任的意思,您这一趟出去少说也得半个来月,能在过年前回来就挺好。但这才几天啊,您就回来了,我就想肯定是这次出去并不顺利。”
    “但我刚才说的也不全对,我想都是肉联厂,都是为国家生产赚外汇,其他厂也不见得不希望咱们厂銥嬅学习进步,或许并不是被人家拒绝了,而是咱们自身条件不达标。”
    钟厂长笑盈盈的看着坐对面的年轻女同志,“你说说看。”
    “要是想要搞附加产业,那肯定得引进生产线和技术,技术方面不用花钱,但是生产线和厂房建设要不少的投资,我在想很可能是因为咱们厂没法引进新的生产线。”
    说白了,没钱。
    肉联厂能挣钱,但是挣到的钱基本上都要上交国家。
    留存在厂里的钱毕竟有限,大概率没办法覆盖新生产线的费用。
    缺钱,这是个极为现实的问题。
    而这个问题,让钟厂长叹了口气,“你倒是聪明。但这跟你去干校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厂长您出去就是想要学习用猪副产品来搞制药,我去干校那边也是为了找专家教授,请教怎么使用更省钱的法子来搞药物提取。”
    长着一张国字脸的钟厂长在听到这话后眯着眼,神色都有些严峻,“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不胡闹。”南雁哧溜了一口打卤面,卤子和白面条搅拌在一起,咸味里头又夹着肉香,还有香菇和木耳调剂。
    跟家里头做的一样好吃!
    吃完剩下半碗面条,南雁这才接着说道:“我在咱们厂图书馆里看到了一些杂志,上面有一篇文章是干校的佟教授翻译的。”
    “这么巧?”
    “是啊,我原本是觉得那篇文章骂人挺古怪的,就想着去干校那边问问,看到底是不是我理解错了,谁知道刚好就找到了翻译那篇文章的人呢。”
    食堂的刘师傅送来两碗白开水。
    打卤面略有点咸,喝点白开水省得晚上嗓子干疼。
    “不信的话,厂长您可以问老张大叔。”
    钟厂长自然有他的考虑,他回头会去问张叔到底怎么回事。
    “那位佟教授能解决生产线的问题?”
    “不知道。”
    钟厂长:“……”
    南雁一点不心虚,“原本我是想要多问几句的,但是老张大叔跟我说小姜同志盯梢我,就喊我从干校的小门离开,我也没顾得上再问。”
    钟厂长看着一点都不慌张的年轻女同志,不得不说这小同志的心理素质是真好。
    这要是放在几十年前,那定然是地下工作者的料。
    “既然你也不知道,怎么敢向我打包票?”
    “因为我跟那些专家教授聊天时,发现他们对我这个冒昧来打扰的学生特别友好。打个不算特别恰当的比方,如果回到二十年前,钟厂长您想要去打美帝,但组织就是不同意,你嘴上没怨言说服从组织安排,但就真的不想去吗?”
    这例子怎么会不恰当呢?
    简直再贴切不过。
    被下放劳动改造的人,整天要学习纠正固有的思想。
    但要知道他们之前可是大学里的老师、专家,是教书育人有一身本领的人。
    “我觉得他们很想要跟我传道受业,奈何当时没有足够多的时间。夏教授跟我说我来干校不太好,可能会对我本人有影响,所以建议我有什么问题就记下来,把这写着问题的小纸条交给老张大叔,隔天再去找老张大叔要答案。他们真的很希望能帮助我解决问题。”
    南雁说到这事时神色带着些动容,“我就在想如果工厂、国家有需要,他们肯定也会义不容辞,拿出自己所有的本领,甚至耗掉最后一点心血,来帮工厂、帮国家做点事情。”
    钟胜利听到那年轻的女同志轻声说道:“他们需要一个展露才学、报效祖国的机会,而我们也需要他们的专业技能。”
    食堂里一阵静寂,除了外面呼啸的风声阵阵。
    良久之后,钟厂长这才开口打破此间静谧,“吃饱了吗?”
    南雁被这问题弄得一懵,“还行吧。”
    她胃口不算特别大,一大碗足量的打卤面倒是填饱了肚子。
    “那跟我去趟干校。”
    钟厂长一向的雷厉风行,听说省里其他肉联厂搞了个制药车间,他就麻溜的去学习。
    那边学不来他回来,想着再想其他办法。
    而当南雁说干校的那些知识分子或许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时,他也不避嫌,喊上南雁就要去干校。
    南雁先去把碗筷刷了送还给刘师傅,这才跟着钟厂长出去。
    外面雪越发的大了,指甲盖大的雪花片子扑面而来,很快就又融化成凉凉的水滴,偷偷溜到了脖颈里。
    南雁哆嗦了下,抬头看着那发出晕黄光芒的路灯。
    钟厂长是个有胆色的,在姜玉兰指控她与干校的人勾勾搭搭未果后,这节骨眼往干校去,是真不怕啊。
    不过这时候过去也正合适——
    没人会觉得她会去而复返,玩“顶风作案”这一套。
    何况钟厂长又是抗美援朝的老战士,还去苏联留学过。
    有资历呢。
    一般人也不敢乱来。
    南雁乱七八糟的想着,听到钟厂长问自己话,这才连忙收敛起发散的思维。
    “你怎么想到要去干校找人请教?”
    南雁回答的理所当然,“不懂就要问,我请教了别人他们也不懂,只能出去找专家帮忙,也是碰碰运气。”
    “那如果我不同意呢?”钟厂长觉得这小同志也太大胆了点,“就不怕自己真没了这工作?”
    “您怎么可能不同意?”南雁伸手接了片雪花,尽管在她掌心里只存活了不到两秒钟,便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之前骆主任跟我说过,您当过兵。”
    当过兵的自然知道军嫂的难处,也更体贴死了丈夫的军嫂。
    坦诚的回答让钟厂长笑了下,“这么说来,你倒是把我这脾气都给拿捏住了。”
    “那倒也不是,其实我最初的打算是想着跟您商量另一件事。”从工厂离开到干校有这么一小段路,南雁踩在积雪上说起了想公社养鸭的事情。
    钟厂长听着颇是感兴趣,“这是你想的主意?”
    “也不完全是,林业之前写信跟我说过这事,他觉得公社辖区里没山注定搞不了什么山活,但是我们这边河沟多可以养鸭子,就是鸭苗这个成本不算多贵。”
    钟厂长闻言点头,“他这思路很好,你也是个好样的。”
    一如活着的战士从此多了一份死去战友的遗愿,这个小同志将丈夫的心愿扛起。
    是个好样的。
    南雁多少轻松了些,“那这样说您是同意了吗?”
    “问题倒也不是特别大,这样你们公社先做好调查,这边我也打听打听看有没有需要鸭肉的市场,如果需求大的话自然可以来搞一下。”
    开拓市场、提高产值,这正是钟厂长所追求的。
    他没道理不同意。
    但需要一点时间,两边工作都做好了,这事才好继续弄下去。
    毕竟孵化鸭子也得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现在还不着急。
    这事情非要分个轻重缓急的话,自然是眼下的制药生产流程更重要一些。
    南雁倒也没争分夺秒,毕竟她又不是分不清楚轻重。
    公社的事情基本上能确定下来,没有市场她也会想办法给弄出市场来。
    至于制药生产线,的确是更要紧的事。
    这两件事都办妥了,自己在肉联厂也就彻底站稳了脚跟。
    至于日后再怎么发展,那倒也不着急。
    老张瞧到进来的人,稍稍有些奇怪——
    他知道四伢子肯定会过来,但没想到那个小同志也跟着过了来。
    “快进来坐,烤烤火。”从床底下拉出来俩小马扎,老张忙不迭的打开抽屉,抓了把板栗丢到炉子里。
    炉子里很快传来嘶嘶的声音,紧随而至的是爆裂声,以及诱人的香甜。
    老张熟练的用火钳将板栗夹了出来,丢到一个搪瓷盆里,瞪了钟厂长一眼,“等凉点再吃。”
    在几百人面前很有威严的钟厂长这会儿也只是当年被收养了的四伢子而已。
    哪有半点脾气?
    “当着小高同志的面,您也给我点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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