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言枝心头一跳,茫然地问:“什么盘算?”
    姚昭仪却止了话,只笑道:“且再看一看吧。好啦,天晚了,回去睡吧。”
    姚昭仪将她从怀里放下,唤红裳进来带她回东侧殿歇息。
    楚言枝躺在东侧殿的床上,想着娘亲说的话,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她实在觉得气闷,起身赤脚把支摘窗完全打开,深深吸了口带着艾草叶香的空气。
    宫婢听到动静过来问,楚言枝摇头不理,叠臂搭着下巴,望着星空。
    她不想嫁人,不想离开娘亲。
    楚言枝走后,年嬷嬷领着几个宫婢进来服侍姚昭仪洗漱睡下。临要吹灯的时候,姚昭仪拉着年嬷嬷的手,要她在床沿坐下陪自己说说话。
    “嬷嬷,芸姐儿的事,我已经托钱公公去打听了,钱公公说,苏州府今年受灾尤其严重,不少人都离家远走,他虽无意间将姚家安置好了,一时却难找到那个苏屠户……”
    年嬷嬷眼泪已经下来了,捂嘴偏头哽咽着,姚昭仪拍了拍她的背,又揽住了她的肩膀,像儿时自己受了委屈窝在她怀里哭时一样,轻轻抚拍着安慰道:“虽然艰难,东厂厉害着呢,一定能找到芸姐儿的,钱公公说,只是要劳您多等等,兴许要等个一年半载。”
    “只,只要能找到她,知道她过得还算过得去,老婆子我甘愿等,这些年不也是这么熬过来的么……”
    年嬷嬷擦擦泪,拉下了姚昭仪的手,不太好意思道:“您瞧瞧我这,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哭鼻子呢……老爷他们一家还好好的,才真是万幸!现今虽然老爷没了典吏之职,却一家都被钱公公安置到了京城,不管怎么说,咱们总算都在一处了。”
    姚昭仪也不禁鼻子发酸:“只是终难相见。”
    “平平安安,就是福。”
    姚昭仪亦点头。
    自拜辛恩为师后,狼奴就不与其他锦衣卫校尉在一处练功了,辛恩让他在自己常待的值房后面那间院落里练,所教内容也比其他人学的要艰深许多。
    但狼奴天赋奇绝,往往只需要旁人展示几遍,就能学得七七八八了,不过一两个月的功夫,就已经学会了轻功最基本的功法。
    辛鞍比他早练两三年,却不如他步法轻盈,又不服气,常拉着他在院子里打闹互练。不过辛鞍得上族学,辛恩时常得出去办差,更多的时候是狼奴自己在那练。
    七月盛夏,宫里要给二公主楚清办十五岁的及笄礼,辛恩恰要进宫向成安帝呈奏近来所办的差事,转头看见狼奴握着剑在地上戳戳画画的样子,想到他近日有几回在自己要进宫的时候欲言又止,差不多明白了他的想法,遂问他:“你想回长春宫一趟?”
    狼奴饱含期待地抬头问:“师父可以带辛鞘去吗?”
    辛恩见他已经“歘”一下把剑收了鞘,转身往外走,扬声道:“给你一刻钟收拾收拾,不可耽误我办正事。”
    他话音还没落下,狼奴就不见了踪影,只听几片瓦响,他已跃出了两道院落,去了自己住的那间房。
    过了一会儿狼奴就背着一个不小的包袱站在北镇抚司门口等他了,辛恩不多说,率先上了马,后面的狼奴也跨上了那匹通身乌黑鬃毛的马儿,跟着他一起往承天门的方向而去。
    这匹黑鬃马是辛恩六月份刚让人从辽东马市带回来的,还有另外一匹性子温和点的枣红马,留给了辛鞍。鞑靼那近两年还算安分,马市越开越多了。辛鞍见这匹黑鬃马的四肢比那枣红马更雄健,毛发油光水滑,连打响鼻都气势雄昂的,非要和狼奴换。狼奴不肯,辛鞍就嚷嚷着亲爹偏心,不疼儿子。
    辛恩干脆带他俩到都马场上试试去,看谁能先把这匹黑鬃马驯服。最后的结果毫不意外,狼奴一跨上黑鬃马,就扯着缰绳死不松手,愣是咬着牙不肯被它甩下来。辛鞍坐上去了,臂力不够,腿部夹力也不够,半圈没跑满就被摔在了地上,好几次要不是他和狼奴去救,他说不准就折了胳膊断了腿。
    从马场上下来后辛鞍就不多话了,欢欢喜喜地牵着枣红马回家去了。
    狼奴和这匹黑鬃马一经撞上,好似在瞬间激发出了他刻在骨子里的野性。马场上的灰足足扬了半月有余,狼奴终于将它驯服了。驯服那天,他骄傲地坐在马背上,驭马疾行,停在他面前,烈阳之下肆意张扬着眉眼道:“辛鞘会了!”
    两人到了承天门前便下了马,将马匹交给下属牵去喂后,辛恩直接领着狼奴进了宫门。送他到长春宫门口后,辛恩嘱咐他最晚要在下午酉时前回去,然后就率先去了乾清宫。
    狼奴不等小太监进去通传,就拉着胸前的包袱系带跨进了门槛,径直往东侧殿而去。
    殿下的气息越来越近了,他的心跳每每都会在这时候剧烈跳动,像那个殿下捡他回家的夜晚一样。
    楚言枝理着两袖间的披帛,急匆匆往外走。昨天在清乐宫和二姐姐说话忘了时辰,夜里就没睡好,还多喝了水,起来眼睛有点发肿,红裳拿鸡蛋给她滚了好久才消下去。马上二姐姐的及笄宴就要开始了,到场的不止有京中贵女,还有几位亲王家的郡主和大长公主们、长公主等人,她得稍微早点到,不能失了规矩。娘亲作为与林婕妤同辈的姐妹,半个时辰前就已经先过去帮忙准备了。
    才一踏出东侧殿的门,迎面看到一个系红发带穿玄色束腰绸衣的小郎君,楚言枝愣在了原地。
    众位忙忙碌碌的宫婢也在此刻止了动作,空气霎时安静了一瞬。
    “你怎么回来了?”
    狼奴已迈步走到了她面前,几乎想要与她足尖对着足尖,却还是克制地稍往后退了半步,拱手行了一礼:“殿下,狼奴回来看你了。”
    楚言枝意外地打量他,半年没见,他高了,壮了,原先半垂落的头发全都高高扎起了,显得利落又干净,只是用的竟还是她从前用过的红发带,都要褪色了。
    楚言枝见他对自己行礼,一时还真有点不适应。以往见到她,他总是恨不得整个贴到她身上,如今竟也懂得许多规矩了。看来辛大人果然将他教得很好。
    “起来吧。”楚言枝抬了下他绑了护腕的小臂。
    狼奴低垂的眉眼软了又软,甚至觉得自己整只小臂都在泛着一阵一阵的软。他抬起头,凝望着他想了一天又一天的殿下,声音都轻了,攥着她的袖子道:“殿下,奴好想你。”
    他总是说这句话,楚言枝已有些见怪不怪了,但许是因为隔了半年没见,她有些不自在,就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手心抽了出来:“有什么好想的?”
    红裳看了看日头,着急道:“殿下,咱们得赶紧过去了。”
    楚言枝眸色几转,不顾狼奴又亮又可怜巴巴的眼神,径直往前走:“你在长春宫乖乖等一等。”
    狼奴忍不住追了一步,还想抓她的袖子,却最终连她飘扬的披帛都不敢多碰:“……奴是殿下的奴,殿下带狼奴一起去好不好?”
    楚言枝侧身看他一眼。
    可除了在看到她的时候,狼奴看起来太不像个奴隶了。楚言枝总觉得他越长大,就越像一头不可控的狼,哪怕有无数规矩缠缚在他身上。
    楚言枝打量他的衣服,他穿的好像是她先前让人送过去的那几套之一。他要是穿辛恩给他的衣服倒还好,可以作为辛恩的人出入宫闱。他穿着这个跟着她……算怎么一回事呢?
    早知道不给他挑这么好看的衣服了。
    楚言枝回头继续往外赶:“不行,要你待在这你就乖乖待着。”
    狼奴眼睁睁看着殿下带着七八个宫婢鱼贯而出,他追到门槛前,到底没跟上去。
    他眼睛有点发酸。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可以时时刻刻地陪伴殿下,就他不可以?
    他好努力好努力地学很多东西了,他也想快点长大,可是时间过得太慢了。
    这么久没见了,他有很多很多话想对殿下说。例如他有了名字、学会了轻功和四十九种剑法、拥有了一匹属于自己的小马,还会做木机关、绣小荷包……那条小裙子,他两个多月前就做好了,一直没能送给她,他夜里点着灯,又为她做了一条新的,裙摆上绣了十二只白毛的小狼。
    不过看到殿下越来越漂亮的衣服,狼奴有点不敢送出去了。殿下会不会连看都不愿意多看?
    狼奴眼看着殿下坐上车辇,车辇缓行往宫道尽头驶去,不甘心地抬头看向这一道道宫墙。
    宴会要很久,殿下回来的时候,恐怕就已经过酉时了吧?
    他回这一趟,就是想黏在殿下身边,就是想多看一看她。要是不行,他还得再等一个月,等中秋的时候才能和她待那么一小会儿。太难熬了,他不甘心今天就这么结束。
    他想偷偷地,不那么听殿下的话。
    几息的功夫,狼奴就已观察好了周遭的环境,趁年嬷嬷他们过来之前,他提步一跃跳上宫墙,悄步跟上了殿下的轿辇。
    他一路避着侍卫,尽量放轻步伐,只是他的轻功才练了几个月,到底不熟练,依然难免弄出细碎的动静来。兴许是因为今日坤宁宫处有重大宴席,管乐丝竹声几乎铺满了各宫,侍卫们竟都未注意到。
    楚言枝的车辇在坤宁宫停下后,她不敢耽搁,忙小步跑了过去,直到进了正殿,才放慢步子,缓了呼吸,对正被众人围拥着的楚清甜甜笑道:“二姐姐!”
    不过想到自己左腮帮里面掉的一颗牙,她又稍稍收了点笑。被人看到那只小黑洞就不好了。
    楚清听到动静,朝她招手,楚言枝跑到她面前,和她亲亲热热地拉着手坐下了。
    席上众人认出来她就是近日风头几乎要胜过楚姝的七公主楚言枝,都明里暗里打量着。她年纪小些,不像楚姝,今年十三,过两年及笄就也要嫁出去了,届时她不就成宫中最受宠的公主了吗?
    狼奴屏息跃入了坤宁宫,避身站在楚言枝带的那些宫婢之后,躲着所有人的视线,悄悄望着他的殿下。
    几个侍卫见了,不免心中暗忖,怎么辛大人的徒弟跟着七殿下来了还要偷偷摸摸的?
    作者有话说:
    狼崽子终于有名字啦
    “鞘者,刀室也”引用自《说文解字》
    第55章
    “为什么殿下不想奴?”
    孟皇后较之上回见又清减不少, 宫婢碧珠搀她坐上正位,正位之下宫妃与众位命妇分立两侧,林婕妤坐在旁侧下位。吉时到后, 楚清依礼官之言换上五重华服,站在坤宁宫殿外等候着。待礼官扬声高喊, 楚清方由宫婢在旁引着,一步一行端庄进殿。
    一直走到皇后正位之下, 楚清跪下叠手于眉前行叩礼拜,一连三拜后方起身,踏阶至孟皇后面前行礼。孟皇后起身,一下没能起来, 由碧珠搀起后才笑着将楚清扶起, 拾起托盘上的笄、簪、钗分别为她绾发。
    及笄礼成,宴会方始。楚清换上云霏妆花缎织对襟上裳,配大红刻金丝的撒花裙, 接受各位正宾的赞贺和所送的及笄礼。
    楚言枝坐在席上看着,总觉得二姐姐温和清丽的眉眼间还笼着一抹似有还无的愁意。昨晚她拉着她聊了许久, 一会儿提父皇,一会儿提东厂,一会儿又提礼部。二姐姐是在担心自己未来的婚事。
    楚言枝偏头看正百无聊赖拨弄茶盏的楚姝。楚姝察觉到她的目光, 移目看过来。楚言枝一时避闪不及,对她笑了下。楚姝没什么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楚清重新回到座位坐下后,那些命妇与同龄贵女们都过来与她们攀谈。楚言枝不像楚姝她们平时就常和这些人打交道,一个个脸生得很, 她从几天前起就对着名册画像记背了, 这才差不多将她们认全, 不至于喊错称呼。
    “二表妹, 大半年没见,瞧你长得都比我高了!”说话是承安侯的孙女薛华,其祖母正是成安帝的姑姑大长公主楚宵。薛华几月前才办过自己的及笄礼。
    “我倒羡慕你身量小巧。”楚清任她挽着自己的胳膊,走到了楚姝和楚言枝之间坐下。
    “这有何好羡慕的?从小祖母要是叫我面壁或是抄经誊卷,我总坚持不住,一歪身就倒了,过后反受责骂。”
    楚清笑道:“皇姑奶治家严苛,薛府亦有人人称道的好家风,这不才教得你性行淑雅,教得表哥典则俊雅?”
    楚清和薛华从小关系不错,儿时也常去承安侯府,长大就去得少了。她眼里看得真切,虽然传闻说大长公主楚宵当年并不情愿下嫁薛家,但这些年大长公主与老承安侯夫妻琴瑟和鸣,如今儿孙满堂绕膝,实是得了个极好的归宿。对于本朝公主而言,夫家前程是其次,重要的是能安生过日子。否则若像那两位长公主姑姑……
    楚清余光看了眼旁席的尚华长公主楚妙和安平长公主楚娴。她们今年该有四五十六岁了,一个保养得当,一个浓妆亦难掩疲态。
    尚华长公主楚妙过门便开始守寡了,听说自那之后就变了性情,虽不能改嫁,却养了不少幕僚在府……此刻她正闲闲吃着案上的瓜果,既无人主动过来与她搭话,她也不理会旁人。
    安平长公主与夫家永荣伯闹和离闹了不知多少年,次次都被驳回,如今他们的独女盛随盛大姑娘都二十有一了,还未出嫁。也算成了对老冤家。
    盛随今日也来了,正坐在楚娴身侧,持盏相敬想和尚华长公主搭话。她生得端庄美貌,前几年提亲的人家就没断过,她却没一个看得上眼的,永荣伯曾想逼嫁,安平长公主却以匕首抵颈相护,任她留到了这般年纪。
    这几人婚事不美,虽受礼邀却不好在及笄礼这般重要的日子过来靠近她们这些年轻姑娘。
    薛华听了楚清的话,笑着点头,却没接话。祖母对姑娘家何止是一般严苛?还总劝她莫要手高眼低,找个差不多的人家便罢了,她就不爱听那些。她好好一个公侯小姐,公主的亲孙女,要嫁就嫁顶好的人家。顶好的人家,那便莫过于皇家。
    薛华摩挲着手里的茶盏,见楚姝正要让阿香添茶,凑去笑道:“日子过得真快,过两年姝儿也要及笄了吧?你这些年只爱去上林苑看斗兽,都不爱来承安侯府同我们姊妹玩了。宣王殿下怎也由着你?”
    阿香添完茶,楚姝懒懒喝了几口,瞥了眼薛华,淡声道:“他爱由着就由着了,表姐年龄也不小了,这般好家风好教养,还是少打听这些的好。”
    话罢她起身,提裙上阶到正位前,替孟皇后推辞了几盏茶酒,亲扶她回东暖阁去了。
    遭了楚姝的冷言冷语,薛华倒不觉尴尬,和楚清说了两句后,又想同楚言枝聊。楚言枝见二姐姐一直忙着与人周旋,三姐姐也走了,一下对这及笄宴兴致缺缺了。她对姻缘婚事的话题感到烦躁,一直悄悄揉着泛酸的左腮帮,连茶都想放凉透了再喝。
    除了薛华,又有几个命妇之女与郡主县主想来同她说话,楚言枝虽一一笑着应了,实则已经想找个借口离开了。正值暑热,外头蝉鸣不休,殿里人又多,她心里烦闷。
    可今天是二姐姐这些年以来最重要的日子,从今天起礼部与司礼监就会为她挑选驸马了。一旦出嫁,她和二姐姐相处的机会就少了。楚言枝长这么大,很少有能陪自己玩的哥哥姐姐,二姐姐是第一个,她舍不得她。
    “殿下,你瞧后面。”趁这些贵女开始和楚清聊京城最时兴的花样子和胭脂水粉了,红裳突然拍了拍楚言枝的肩膀。
    楚言枝回神,撑腮转眸看去,目光寻了好一会儿,才定在红裳所指的柱子上,赫然看到一片墨黑色的衣角。那柱子临近殿门,甚少有人过去。
    “他过来了?”楚言枝蹙眉,“竟然不听我话了?”
    隔这么远红裳都发现了他,这个笨狼奴该不会仗着有点儿功夫就以为自己能藏得很好了吧?
    “要不奴婢过去跟他提个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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