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师疑惑地摇摇头:“浴室我找过了……昨天我跟你聊完天去洗澡,好像就没戴眼镜。”她再一次转身,这次径自朝床头柜走来。
    憋在被子里呼吸困难的叶先生此时反而平静下来了,从惊吓,担心到哭笑不得,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有像“隔壁老王”一样被迫躲衣柜钻被子的那一天,竟然有点小小的紧张刺激,他拉住何田被子下面的手,飞快地在他掌心写了四个字:不怕,私奔。
    何田的心脏跳到嗓子眼,他心有灵犀地感受到了叶加文别致的安慰,深吸一口气,顺着妈妈的目光一眼扫过去,见那该死的眼镜真的就放在床头柜上。
    何田猛地扑过去想把眼镜抢在手里,然而电光火石间他大概慢了0.01秒,孙老师额头几乎贴着桌面搜寻,她终于像找到宝贝一样乐呵呵地把眼镜重新捡起来戴上了。紧接着,她感觉到何田的异样,直起身看着何田:“你要干什么?我已经找到了。”
    何田的手僵在半空,他接触到母亲的目光时下意识地朝后缩了一下。孙老师一戴上眼镜,眼睛立刻从茫然无神到锐利逼人,何田从小到大都比较怕妈妈,他们家一向是爸爸主唱白脸,妈妈负责红脸的。
    何田一边朝后缩,脸上的血色就褪得干干净净,他吞吞吐吐的:“找到……就好。”
    孙老师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环顾四周,最后把目光落在何田身旁的被子上。这时的孙老师耳聪目明,一眼就看出这里还躺着一个人嘛。
    短暂的错愕之后,孙老师难得的保持了冷静,她抱着手臂往后退了两步,用严厉和不敢置信的目光再一次锁定何田,冷声道:“这怎么回事?”
    叶加文当然听见了,他正打算把被子掀开出来直面这个今生最尴尬的场面,何田却先一步做了这个动作。
    何田咬着嘴唇,一把将被子掀开,他眼圈通红,急促地说:“妈妈,其实我跟叶先生不是普通朋友的关系……我怕你看到,是我让他躲起来的。对不起。”这句话说得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好像生怕稍有迟疑,就再也说不出来似的。
    叶加文从被子里坐起来,他的样子有些狼狈,但状态还是很稳定的,他有些警惕地看着孙老师,轻咳一声斟酌道:“那个……阿姨……”
    孙老师在关键时刻保持住了一个知识分子和教育工作者的优雅严肃,她抬起一只手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叶加文的话,俯视着他们的目光充满震惊,恼怒和一丝恍如梦中的茫然,她维持这样的神情和动作足有好几秒钟,才终于支撑不住似的缓缓放下手臂,沉声道:“你们收拾一下,出来谈吧。”
    孙老师转身出去了,一分钟后隔壁房间传来争吵声。
    何田说出来之后,反而不怕了,他握着叶加文的手倒过来安慰他:“你别担心,我现在想清楚了,我爸爸妈妈从小就宠我,如果是我坚持的事情,他们到最后一定会谅解的。”
    叶加文看着何田执着清透的目光,心中泛起细密的温情,他低头给了何田一个浅浅的亲吻,说:“我不担心,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
    半小时后,四个人正襟危坐在客厅里。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时间像水一样缓缓流淌。孙老师端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叠放在膝头,一言不发盯着面前的一盘水果,爸爸看不去和往常没有大的不同,他很放松地靠着沙发背,一手搭在扶手上。
    “你们……是认真的吗?”最终还是爸爸打破了沉默,他淡然睿智的目光在两个人脸上逡巡。
    两个人同时坚定点头。
    爸爸挑起一双浓眉,又问:“你们认识多久了?”
    何田:“四个月。”
    叶加文:“128天。”
    爸爸唔了一声,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自语道:“发展挺快……”
    孙老师朝爸爸翻了个白眼,面向何田,清清嗓子很沉痛地说:“刚刚我跟你爸爸谈过,现在跟你们表明一下我们的态度。我们在教育这个问题上,一直认为孩子都是独立的,应该被尊重的,田田你现在更是成年了,你应该为你自己做的选择负责任。不管你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选择什么人作为伴侣,其实说到底我们管不了,也不应该干涉。所以对于你们的关系,我们不支持也不反对……”
    爸爸可能是觉得这样的表态太过于官方和僵硬了,他笑着说:“大的原则就是这样,其实我个人觉得呢,你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何田年纪也还小,未来的变化还很多,现在也没有必要把这件事情太上纲上线了,顺其自然吧。”
    叶加文明白了,这个意思就是不支持不反对也不看好。
    爸爸说完就站起身,冲叶加文说:“小叶,你来我书房我们单独聊聊。”
    叶加文站起来,对孙老师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短暂的四方会谈并不是重点,后面的单独审问才是吧。他冲何田眨了眨眼睛,跟着爸爸走了。
    客厅里留下孙老师和田田两个人。
    孙老师刚说的那番话好像带走了全身力气似的,她松懈下来陷进沙发里叹了一口气,似乎瞬间老了十岁:“刚才我说的那是你爸爸的态度,我自己其实是不希望你们这样的……”
    何田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从小到大,父母都没有打过他一下,最多就是严厉批评,让他去罚站,有一次他偷偷改卷子上的分数被妈妈发现,孙老师气得拿木尺子要打他,结果他随便哭了两声,还叫嚣“你不是好妈妈,你从来都不抱我”,就把孙老师吓住了,象征性地让他去站了一会儿,晚上还给他做了糖水蒸蛋。
    何田知道父母都非常爱他,只不过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他其实有恃无恐。
    何田从茶几下面拿了一圈装饰用的彩编绳,半跪在妈妈脚边,递给她,摊开手掌,歪着头说:“妈妈你要是生气,要不打我两下?”
    孙老师把那花里胡哨一点也不严肃的绳子扔一边,苦笑道:“我年轻的时候心气盛,都舍不得打你,现在老了更打不动了。你快起来别装了。”
    何田握着孙老师的手,甜甜笑道:“你一点都不老啊。”
    孙老师眼睛湿润,气息有些微弱的颤抖:“我不是对同性相爱有意见,只是我知道你选的是一条很难走的路,你自己知道吗?”
    何田仰头看着她,很认真地说:“所以,我知道您不会让这条路更难走的,对吗?”
    第49章 再次失踪
    何爸爸和叶先生的书房谈话进行了三个小时, 这天晚一些时候,何田问叶加文我爸爸都跟你说什么了?
    叶加文面露忧郁,他很沉痛地说,岳父大人跟我说他练过跆拳道,我要是欺负你,他就来跟我打架。
    何田已经很适应叶加文这种表演型人格,就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叶加文自己笑了两下,说咱爸跟我说的内容概括一下有三个层次,第一跟我讲了一些你从小到大的趣事, 总结出你是一个善良可爱的好孩子这一显而易见的结论;第二又问了一些我的情况,并且跟我说你之前跟他打过电话,说我有一些历史问题,咱爸他表示了一下适当的担忧, 隐晦地表达了觉得我其实配不上你这一观点;第三就是和我讲了一些做人的,尤其是做男人的道理, 最后提点我,如果这些道理我没明白,他可以教我直到我明白,如果我还是不明白的话, 他老人家就不客气了。
    总的来说,咱爸就是觉得他家好白菜被猪给拱了,然后勉强教育了一下我这只还有救的猪。
    何田捂脸大笑,他大概能理解爸爸的那种心情。
    叶加文又在何家住了两天, 然后就准备返回S市,临别时,何家父母让他带了很多东西,包括爸爸给他列的一个修身养性的书单,还有孙老师自己做的什锦酱菜。
    叶加文在飞机上望着窗外翻滚的云海,想的还是何田父亲跟他的谈话。爸爸跟他说起,何田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尤其别人正经叫他“何田田”,他觉得这个名字太奶声奶气了,一点都不像个男孩子,所以何田小时候很喜欢超级英雄拯救世界的那些故事,觉得那是一种有力量有男子气概的表现,无奈他一直长得清瘦秀气,一看就是需要被拯救的对象,所以他只好把这种英雄主义的情结内化到心里,从小就对公平正义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有一种偏执的热情。
    而我们对他一直太过于呵护了,爸爸这样说,这是我们对他教育上最大的失败。他这么大了几乎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最大的失败应该就是高考发挥得一般,没有去到自己选的专业。田田他不懂世界不是黑的不是白的而是灰色的,他也没有体会过有些事情竭尽全力依然毫无办法的那种绝望。我一直觉得像他这样的小孩,以后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我们百年之后,依然有一个强大可靠的人一路给他保驾护航,人工给他营造一片避风港,或者就是让他去经历一些风雨,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才能真正地成长。
    叶加文当时很笃定地说,我不需要他去经历风雨,我会为他遮风挡雨。
    爸爸笑着看了看他,给他倒了一杯茶,又继续说,田田后来被调剂去了社会工作这个专业,一开始他是不愿意的,他跟我说想复读再考,我说不急,你先去试试,如果还觉得没意思那再退学也可以。不久之后他回来说找到了一份社会实践的工作,觉得很有意义,不想换专业了,我问他哪里有意义,他说可以看到很多不一样的人,他们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其实我当时喜忧参半,因为这个专业确实冷门,对口专业的就业率不高,这行的从业者待遇也普遍比较低。爸爸幽幽一叹,笑道,我们也只能多给他攒点钱,让他以后不至于为了理想担心生计。
    你没有为人父母,你体会不到我们患得患失的心情,既想把他捧在手心里,又担心他被保护得太好;既希望他有自我有追求,又担心他跟社会主流价值观格格不入。现在你们既然谈恋爱,你会对我的孩子产生很重要的影响,我们不能要求你怎么做,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才是最正确的做法,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希望你能珍惜何田,因为他值得珍惜。这是我作为父亲的期望,也是要求。我们永远站在田田身后,如果你伤害他,我们肯定是不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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