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不作声将糊在铁篦子上的一串章鱼倒入垃圾桶,重新撒了调料再烤两串,顺嘴吐槽了一句让严小刀听不懂的话:“糟蹋东西,祸国殃民!”
    谁祸国殃民?
    严小刀没听明白,不停按着手里的遥控器调台,又赫然发现葛朗台凌先生家没有购买电视盒,只能调出四个台?这日子是怎么过的!
    严总扔掉遥控器,只能心安理得地继续端详很好看的凌先生。
    他确实下不了手,面对凌河永远的不忍心。这么美好的一个人,谁下得去手?凌河腿上那些触目惊心的针眼伤疤,是什么人如此毒辣凶狠?……
    两人总算恢复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模式,很默契地一晚上没吵架,这顿泰式海鲜功不可没,严小刀深刻地领悟了“吃人家的嘴短”这个浅显道理。
    严总先后尝试了第一道酸辣柠檬汁生蚝,第二道白酒焗杂式海鲜浓汤,第三道炭烤小章鱼配香草绿豆蓉酱汁与紫色番薯饼。他抿掉叉子尖上的小章鱼,嚼得香气四溢,是真心赞不绝口:“好吃,凌河你也真行!”
    严小刀还是心软兼心胸豁达,买卖不成仁义在,当不成两口子也不愿变成势不两立的仇人。他叹息道:“就你这一手,追求姑娘无往不利吧?想追谁也都够了。”
    凌河叉着盘子里的东西,一如既往的吃相豪爽,将章鱼嚼出一嘴油花:“我没追过别人。”
    严小刀本来就是心思敏锐的人,他再迟钝也感知得到凌河花了一番心思体贴他,讨好他。只是,他吃着生蚝海鲜汤烤章鱼,脚上的“红烧猪蹄”就能不在乎了吗?有些事根本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他从来也没怨恨过凌河,不恨,也不打算报复,只是前方的路堵死了,没有希望坚持着再走下去。
    一晌贪欢其实很容易,他可以不负责任地答应跟凌河上床,只为满足二人的一时冲动情欲饥渴而享受露水之欢,两个男人又不会怀孕,玩一玩怕什么?
    然后呢?
    当陈年旧案的阴霾与那些挥之不去的暗黑身影再次降临到头顶,像一张残酷的网将两人裹在其中,再一次的腥风血雨和撕心裂肺仍然无可避免,身不由己,到时谁再砍谁一刀?
    晚间,严小刀照例睡到半夜某个时辰,房门暗合了他潜意识里的期待,再次开启并快速阖拢。
    浅色窗帘透入一地月光,翩然而入的黑影在床前只矜持了半分钟不到,一声不吭没打招呼很不要脸地上床,躺在他的身边。
    凌河侧身缓缓收拢手臂,以极为缓慢的享受般的动作将他抱在怀里,也终于得偿所愿。
    严小刀发觉凌河这人就是这样的,以前住他临湾家里的时候,装得多么冷艳清高,小手指头都不跟他勾一下!现在换成他凌先生自己家,上下其手什么姿势都敢在他面前亮相,脸皮厚得很!
    严小刀用很爷们的嗓子在对方眼眉前哼道:“有事说事,没事跪安,还睡不睡啊?”
    凌河回敬:“知道你就没睡着,昨儿夜里你就一直醒着。”
    严小刀偏过头正视对方:“你知道我昨夜里醒着?”
    凌河送他一个白眼: “哪有人睡熟了还屏气的?没憋坏你吧?”
    两人靠得太近,身躯几乎相贴,隔着最后一层被子和衣物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滚烫与坚挺。他们之间仅剩的隔阂,却偏偏是一望无际无法跨越的一座大山。
    严小刀有些心酸:“凌河,能对我说些真话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凌河回答八个字:“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再深入的前情血泪,凌河无论如何讲不出口,内心徘徊良久,舌头咬出血都说不出口。
    舌尖一丁点痛意足以将血色扩散,无数恶魔披着狰狞的幻影向他扑过来撕扯他眼球上的血管,抽他的脸,用利刃剖他的心,将他踩在脚下踩入泥沼再发出嘲弄的狞笑……他自幼见惯恶毒,尝遍世间惨事,所以才学会以恶制恶、以毒攻毒,这世道就是谁心软谁输。
    能让他心软的只有怀里的小刀。
    凌河迅速闭上眼,眼球的血管被扯疼了,阖上眼皮才能暂时驱散那些令他作呕的身影。他对小刀还能说什么呢?说,我凌河的身世命运,比你严小刀的身世可怜悲惨十倍百倍不止,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我无颜面在人世间安身立命,夙夜不能阖眼、辗转反侧难以安寝,将来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与你双宿双飞……表白这些有意思吗?他是习惯于卖惨来博人同情,还是甘心用倾诉悲惨可怜的卑微方式来换取小刀对他施舍感情?
    沉默僵局了十分钟,凌河温存地抱住人:“小刀,等你伤好差不多之后,我带你去几个地方散散心,顺便让你了解一些真实的往事。”
    “好。”严小刀一口答应。他清楚该来的总是要来,也就不再迟疑回避。他也好奇很想知道,当初戚爷秉着江湖中人的侠肝义胆、救他母子于命运水火之中的五十万现金,以及随后一发不可收的横财运势,究竟都怎么来的。
    凌河这次没非礼他的鼻子,视线交汇直入深邃的漩涡:“你说过,要是能把你的脚治好,治回原样,你就跟我在一起,你说话算话么?”
    严小刀黑眉紧蹙,不情不愿地将皱纹展开:“你啊……咳!”
    一句叹息,叹出他对凌河这人永远的无奈纠葛与心疼心软。
    严总身子骨结实硬朗,恢复很快,受伤这种事对他如同吃家常便饭。旁人的伤筋动骨需要一百天,在他这里可能只用三个星期,就能单着一只脚在院子里跟一帮人吆三喝四、活蹦乱跳了。
    他本性开朗,自有寒门蔽户出身的江湖中人的一腔豪气,这也恰巧合乎凌总身边一群伙伴的鲜重口味,咱们严总平生走到哪,都是男女老幼通吃的舒服讨喜类型。
    这段时间其中有几天,凌主子不在家,据毛致秀说她们凌总临时订机票奔赴外地,单独行动谁都没交待,去了一趟西北边陲的S省,不知又悄摸筹划了啥事,回来时表情阴郁凝重。
    凌总亲自去书店挑选,扛了一堆符合严总志趣爱好的闲杂史,让他在床上方寸之地就能博闻广识兼达天下。凌河面带笑容而语带讥讽:“咱们严先生真是雅兴,也有一番雄心壮志,已近而立之年还没来得及修身齐家,就打算治国平天下了。”
    还没等严总集中火力放炮,毛仙姑从门框后面探出丸子头,激动地说:“老板您可以嫁啊,您嫁了他不就有家也有业了吗!”
    严小刀毫不体谅地抖肩大笑,笑得肋骨都疼,饶有兴致地欣赏凌先生吃瘪语塞时满脸不服的蠢样。
    严小刀靠在床上闲翻着一套《上下五千年》,有一回对凌河说:“借你手机一用,我给我妈打个电话,两个星期都没回去陪她做礼拜,瞒不过去的,我就跟她说我到外地公司出差几个月。”
    凌河站他房间中央,陷入仓促而至的踌躇,并非犹豫借还是不借手机,半晌道:“别告诉你妈妈我做了什么,别说是我砍了你的脚,我不想让她老人家伤心难过。”
    “我不会讲。”严小刀当然不会蠢到说实话,他也不愿刺激他母亲大恸。
    “小刀,这件事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只是很对不起你妈妈,伤了她宝贝儿子。她知道了一定无法接受,一定非常伤心和怨恨我。”凌河把手机丢给小刀,掩饰住复杂难堪的情绪走出房间。
    凌总吩咐毛仙姑,“大伙收拾收拾,严先生脚伤差不多痊愈了,我们明天合伙搭伴启程。”
    ……
    第六十三章 夜市偶遇
    古道险峻, 前路多艰。
    跃过崇山, 顺江而下,一派河山偏巧就在这个地段, 大刀阔斧地释放出锋芒, 陡峭的山岭与幽深的峡谷全部毅然决然投入到滚滚河道之中。地标山峰昂首而立, 凝视着这信马由缰的一江春水,坐看惊涛碎岸, 将自古以来三江地界剽悍的民风与张扬的血性, 淋漓尽致地挥洒。
    此地恰好三市交界,是一块鱼水丰美的三角洲地带。三座城市名字都带个“江”字, 因此又得了一如雷贯耳的绰号, “三江地”。以至于越来越少人专门提及那三座城市的名字, 只说是“三江地”出来的老乡,就自带一股此地民风与生俱来的气势。
    好山好水之间,富丽堂皇的新城边缘地带,挤压着旧城彻底改造之前有如落日夕照般的最后一番盛景。一条荣正街, 年代悠久且别富韵味, 聚集和养活着周围三江六省最吃得辛苦、坚韧不拔的一群男女。市井小民日复一日忙碌于街头巷尾, 鸡鸣而作,日落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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