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正正一小块,隔着油纸就能透出微微的香来,十分醇厚,也非常好携带,天冷不会化,硬邦邦的,随便找个地方一塞就成。
    吃的时候只需弄点热水,将那底料往随身携带的盆子碗里一丢,火上一架,便能煮出一锅香喷喷的高汤来,那叫一个香飘万里。
    若有那随处找到的菌菇野菜,也不必想着怎么处置,直接往水里头一丢,煮熟了就好。
    再有那带着干粮出门的,不过两日便焦干邦硬,拿起来能直接当凶器了,完全无法入口。这下好了,大多喜欢特意弄的硬饼,到时掰碎了丢入汤中,连汤带饭一起稀里呼噜扒了,又不伤肠胃,又受用,说不出的满足。
    听到推广卤料粉的消息后,郭张村的张老五头一个跑来城里,说想接这个差事。
    师雁行对他印象不错。
    性子有些滑,技术手艺活儿不行,腌酸菜缸缸出花,就很神奇。
    但能屈能伸,心眼儿不坏,之前一直跑销售,做这个也算专业对口。
    为防止恶性竞争,各大加盟商都实现划片,相互认了人,不许随意越界。正好如今郭张村那一带还没被人承包,张老五便先认了一股。
    张老五接了差事,现场签订文书、按手印,千恩万谢,次日就驾着骡车往周遭村子去了。
    如此这般试了一回,果然好卖。
    自打郭张村修了路,过往行商明显增多,乡亲们跟着做买卖,渐渐地都有了积蓄,底气足了,陆续开始翻新房屋。
    偶尔有外人从外头经过,但见道路平坦宽阔,又有许多青砖大瓦房,村民们也面色红润身强体健,竟在一干村落中脱颖而出,有些小镇模样了。
    因师雁行每年都从村学中挑选优秀的女孩子去师家好味工作,又有学成的男娃在城里找了体面活计,故而外村十分羡慕,也频频往这里送。
    孩子多了,陪读的也多,又跟着来试着做买卖的,有稀罕郭张村富裕巴巴儿结亲的,村中人口迅速增长,喜得老村长活像年轻了好几岁。
    现下十里八乡谁不知郭张村富裕?村民们日常饮食也被竞相模仿。
    故而那张老五才去了别村,立刻就被围上了。
    “张老五,今儿又有什么好东西?”
    “上回从你那里买的酸菜吃上了,可还有没有?”
    “那个卤料粉有么?俺儿上村口老黄头儿家里尝了一筷子,馋得什么似的,少不得也买了自家做!”
    “俺表舅也听说了什么卤料粉了,过几日他家里办喜事,托我买一坛子镇场面呢!”
    “下月俺奶八十大寿哩,想要个城里师家好味的小蛋糕,你能给送不?”
    寻常村落偏僻难行,百姓们进城难,外人进村也难,行脚商人便是最大的盼头。
    而在这一干行脚商人之中,又数张老五的货最时兴,最有面子。
    他人长得不错,嘴巴又甜,三言两语便哄得人心花怒放,故而买得起的买不起的,都爱过来凑热闹。
    这会儿张老五的车还没停稳,众人便一拥而上,七嘴八舌说着,张老五的声音被迅速淹没。
    没奈何,他只好跳下车,爬上村口的大石碾,先用力敲了几下锣,待众人捂着耳朵安静下来,这才大声地说:
    “去岁的白菜快吃完啦,如今光城里都供应不上,这两个月不往外卖了,对不住啦诸位。
    有想要小蛋糕、蛋挞的,回头都在我这里报个数,我看看多不多,要是多的话,就顺道给你们带过来,也不值什么。”
    奶油蛋糕最怕颠簸,以前张老五万万不敢应这样的事,可如今不同了:
    郭张村修路了呀!
    平得跟镜子似的,恨不得杯子里装水都洒不出来,怕什么!
    路好走了,牲口也省劲儿,费的草料都少了,偶尔谁家缺点油盐酱醋线轱辘,张老五也顺手帮忙带着,大家都念他的情。
    正忙活着,就见人群后方一阵攒动,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人物来了。
    张老五伸脖子往那边一瞧,乐了,“黄七爷,您老又来买卤料粉?”
    人群从中间辟出一条道来,挤进来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儿,胡子稀疏,秃顶,勉强挽起来的发髻都挡不住锃亮的头皮,正是本村有名的富户,黄七爷。
    黄七爷倒背着手,掌心特意掐着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下巴微抬,踱着八字步,稍显倨傲地嗯了声。
    有人说其实黄七爷家里也没那么多钱,只是贪吃,舍得花。
    别看那钱袋子鼓鼓的,其实里头塞了棉花哩!
    可惜黄七爷一项看钱袋子看得紧,没人有机会去瞅瞅到底塞没塞棉花……
    张老五先从村口水井里打了水来饮牲口,又洗了手,擦干净了,这才熟练地从车上抱下来一个窄口小坛子。
    粗瓷的中装,外面是阳刻浮雕的“师家好味”四个字,坛子口上用红布封了泥巴,麻绳捆得严严实实,十分体面。
    井水甘甜,骡子呱嗒呱嗒喝得起劲儿,屁股后面的尾巴一甩一甩的,很快乐。
    原本装作云淡风轻的黄七爷忙上前,眯着眼使劲瞅那坛子口,挑剔道:“可碰坏了没?哎,这坛子口上的釉色不大匀称,给我换个俊些的。”
    吃完了卤料,还要留下坛子装鸡蛋送人呢!
    这几年间,但凡跟“师家好味”沾边的东西都很受追捧,因为大家都知道那是城里人爱吃的。
    他们也吃,岂不也成了从城里人?
    故而哪怕一个空坛子,也有近似名牌包的效果,必要摆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
    张老五笑了几声,果然又换了个俊的。
    黄七爷抱着反复打量几遍,这才满意地点了头。
    又怕坛子给人替换了,也不舍得松开,一手扶着夹在腋下,另一只手从钱袋里颤巍巍抖出来几十枚大钱,故意大声道:“现钱,不赊账!”
    张老五配合着奉承几句,四周便纷纷响起羡慕和酸涩的议论声:
    “啧啧,真是不过日子啊!”
    “哎,听说人家郭张村的人顿顿都能见荤腥,那才叫不过日子呢!”
    “了不得,他家上个月就买过了吧?”
    黄七爷买了卤料,也不急着走,半闭着眼睛杵在一边,充分享受来自村民们的“赞美”。
    听到后面,突然睁大眼,冲说话那人伸出两根指头,“两回!”
    算上今天这一坛子,这个月买了两回啦!
    于是大家就更羡慕了。
    有人忍不住问:“七爷,买这么些,吃得完么?”
    黄七爷终于等到这个问题,当即梗着脖子,十分得意道:“家里十二张嘴,好几个半大小子,怎么吃不完?”
    众人听了,越加羡慕,“哎呀,真是家大业大啊!”
    庄户人家最要紧的就是壮劳力,人口多就是资本,黄七爷这辈子最得意的便是老婆生了三男一女四个孩子,四个孩子又各自成家立业,生了许多孙子孙女外孙子,无一夭折。
    壮劳力多,又肯干,便饿不着。
    几个儿媳妇也勤快,是摆弄家事的好手,闲时还能接零活儿贴补家用,日子并不难过。
    黄七爷一家人也没什么大志向,不指望儿孙读书,便十分舍得吃。
    外头人不理解,黄七爷和老伴儿却都非常坚持自己的原则:
    “人就得吃好喝好,不然俺家的孩子咋都养活下来了?就是吃得好!”
    那庄稼缺肥还干瘪呢,更何况人?
    在他们看来,这卤料粉可很合算呢!
    光这么一个溜光水滑的大坛子罢,他们外头集市上单独去买也要两三文一个啦。
    找相熟的屠户狠狠割一斤肥肉卤了,家里一人一块,能吃两三日呢!
    等吃完了肉,那卤汁也满是油脂,随便丢点萝卜豆腐都能香掉舌头,比吃肉也不差什么了。
    卤汁好生伺候着,哪怕后续不再加肉,延用大半个月不成问题,全家人都跟着受用,关系和睦,脸面也好看。
    偶尔弄点什么端去给亲朋好友,大家都欢喜。
    值啦!
    可惜他们不大会保存,如今也不大冷,顶了天半个月就酸了。
    听说人家那些开店的有经验,一锅老卤子能用好多年呢!
    后面张老五又去五公县进货,正碰上师雁行下来视察店面,忙上前打招呼,又说起这事。
    师雁行就笑,“就算是老卤,隔段时间也得往里加肉加卤料么。”
    不然吃到最后,味道可不越来越淡?
    郭苗也在,问了家里情况,又托张老五捎回一大包纸笔去。
    这几年家里日子好过了,妹妹四子也上了学,天天练字,母亲桂香竟也在旁边照葫芦画瓢。
    村学的赵先生知道了,十分感慨,念在她一片向学之心,特意跟师雁行报备了,也收了这个超龄的学生。
    因桂香还要承担家事,又要做酸菜、腐竹等物,每日只能去听一个时辰的课。
    但她很满足。
    四子进城时告诉了郭苗,“姐,如今我每晚家去了都教娘写字呢。”
    也不知怎的,分明是好事,可郭苗却觉得眉眼酸涩,晚上自己蒙头哭了一场。
    其实她也不知怎么了,就觉得该为母亲哭一哭。
    第二天,她就亲自去买了好些初学者专用的文房四宝来。
    四子上学是正经来的,一切笔墨纸砚都由师雁行承担,但母亲桂香本就是破例进去的,又超龄,总不好再占这个便宜。
    原本桂香的男人觉得有点丢人,几次三番同桂香说:“你这样大年纪了,回头苗苗再生了娃,都做外祖母的人了,难不成要跟外孙女儿一起上学?能再出去做工怎的?”
    桂香反问道:“我不偷不抢,就是想识字,丢谁的人了?”
    四子也在旁边帮腔,“爹,姐姐说飒飒姐说了,人得知道上进,活到老学到老。您自己不思进取,可也别碍着娘进步。”
    “飒飒姐说了”这五个字,不仅在郭张村,扩展到十里八乡都具有魔法般的说服力。
    桂香听了,欣慰非常,越发用功。
    我就学!
    倒是她男人气个倒仰,嘟囔着一个个翅膀硬了,敢说爹的不是了云云。
    奈何如今家里就数郭苗赚得多,桂香日常做腐竹酸菜等手艺不比他差,眼见着四子再过两年也能出去做活赚钱,便不敢抖顶梁柱的威风,只嘟囔几句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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