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叙立马又极有眼色道:“惠娘若喜欢,不若在府上多住上几日,正好也陪陪娘子,成亲至今,她还从未请过人来家里呢。”
    说的好像他无比希望公孙遥能多请人来家里坐坐似的。
    惠娘闻言,不动声色地转头看了眼公孙遥。
    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自打到了长安之后,性子便变得一日比一日孤僻,一日比一日清冷,她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明明六岁前的公孙遥,在钱塘还是只快活爱笑的小蝴蝶,喜欢四处翩飞,爱闹爱疯。
    可是自打六岁那年,她娘亲过世,她跟着公孙云平到了长安之后,便就一切都变了。
    明明已经六岁的她,在公孙云平的安排下,硬生生少了三岁,成了公孙府嫡出的二姑娘。
    可对于稚嫩的孩童来说,单单是相差十天半个月,体形便有可能是天差地别,更别提是整整三年。
    因此,十二岁前的公孙遥,其实与病弱到常年卧在榻上的公孙绮没什么区别,都是深居简出,外头的宴会几乎从不参加,也没什么所谓的朋友。
    十二岁之后,家中才对她不再进行什么约束,但她已经在这么多年的生活中养成了孤僻又乖戾的性格,懒得出去了。除非必要,她是半点不想与长安那群世家贵女们接触。
    是的,所以她没有朋友。
    不出意外,惠娘是她第一个真心实意邀请上门之人,也会是最后一个。
    惠娘眼明心亮,很快又转回头去,若无其事地附和着李怀叙:“是,王妃自小便喜欢一个人独处,不大爱热闹。”
    “正巧,本王成了亲后,也不爱那些虚的!”
    李怀叙的嘴,实在是巧舌如簧的。
    惠娘怔了怔,几番相处下来,觉得自己大抵是摸透了眼前这位王爷。
    他虽贵为皇子,却毫无皇子的架子,性情开朗、活泼自在,心态乐观又通透,还很爱笑,有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什么话都能接上;若是真的没有传闻中那般不靠谱,他与公孙遥其实是极为相配的。
    她噙着笑,终于彻底摒弃了一些因为外头那些流言蜚语而对他产生的偏见,顺着他的话道:“是,所以王爷和王妃,看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天造地设的一对!”
    李怀叙亲自为她倒了一盏碧螺春,示意自己对这句话的欣喜。
    “李风华。”
    可正当他笑容灿烂,还欲再与惠娘好好畅聊一番的时候,公孙遥碰了碰他的胳膊。
    “我好像有支金钗落在榻上了,你去帮我找找吧。”
    “昂?”李怀叙疑惑,“娘子用完饭,回过屋吗?”
    “怎么没有?”公孙遥毫不心虚地反问道,“你帮我去找找嘛,应当就是午睡的时候落在枕头上了。”
    终于明白她这是在故意支走自己,李怀叙默默睁大了眼睛,似乎想问她为什么。
    “去嘛,钗子不在,我今日的妆容都不好看了。”公孙遥又扯了扯他的衣袖,捏着嗓子,有点像撒娇。
    李怀叙最是受不了她这个样子。
    无奈地撑了撑眼皮,从刚捂热的垫子上站了起来:“行吧,本王替你去看看,那你先自己好好招待惠娘。”
    “嗯,记得是昨日母妃给的那支,千万别找错了。”公孙遥秉持着装模作样要做全套的精神,煞有其事地叮嘱他。
    “知道了。”李怀叙摆摆手,高大的身影逐渐踏出三面环水的亭子。
    望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终于快要彻底消失在花丛深处,惠娘才道:“九皇子,似乎也没有外头传的那般差劲……”
    “是没有那般差劲。”公孙遥饮了口茶水,不知是出于何等心理,道,“是比外头传的还要差劲。”
    “什么?”惠娘诧异,“这倒是不曾看出来,他平日里是待小姐不好吗?”
    一想到方才他那些恭敬又正经的样子,可能都是假装的,惠娘心绪一下便就揪了起来,紧张不已。
    哪想公孙遥又道:“那倒不是。”
    她放下茶盏,闷闷不乐:“他待我不仅没有不好,相反,还有些好到叫我不适应。”
    “那小姐为何……?”
    惠娘不解,对她好,难道不好吗?
    “他对我好,可他实在是个混不吝!”公孙遥郁闷道,“惠娘,你不知道,此番他之所以会被禁足,就是因为他得罪了他自己的兄长,那个传闻中最是目中无人的宁王。”
    她将赌坊之事仔仔细细与惠娘说了一番,神情义愤填膺。
    “……他害得归远侯府和宁王妃此番也许都要遭大秧,宁王虽然也被牵连,如今正被陛下禁足,但他那般有能力,陛下一定舍不得就这么放弃他,待他恢复过来,我们不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吗?”
    “得罪了宁王?”惠娘惊骇。
    当初与九皇子的婚事,之所以家中三个姐妹都不愿意,不就是担心会发生这种事吗?
    李怀叙的纨绔与不靠谱,在长安是出了名的,他虽是皇子,但谁能保证,他一定能好好地富贵到老,长命百岁?
    大雍可没有讲究兄友弟恭的传统。刚开国的时候,第一位继位的太子,可不就是杀尽了手足兄弟,用刀剑逼着他爹禅位,才登上的九五至尊宝座?
    适才对他一连串的好印象,突然就没了,惠娘握紧公孙遥的手,掌心是粘稠的一层汗水。
    “惠娘。”公孙遥垮着小脸趴在她的肩上,“我近来时常在想,他若对我不是那么好,那该多好,那样,我就能堂而皇之地讨厌他,厌弃他,不必似现下这般纠结。”
    被这样一个行事毫无章法、我行我素的人诚心相待,算什么呢?
    公孙遥实在想不明白,靠在惠娘肩上,乞求她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可惠娘这么多年陪她待在公孙府,到底也没尝过男女之间的情爱,轻抚着她的脑袋,也是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公孙遥搭在她的肩上,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感受过来自母亲的温暖,慢慢的,即便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她却还是忍不住,不知不觉落了一兜的泪水在她肩上。
    “惠娘,我只是想,好好地活下去……”她微微哽咽道。
    “我想要过安定的日子,可他给不了我。”
    出嫁前信誓旦旦说的那些话,到了真体验起来的时候,全都不值一提。
    只有当自己明确地意识到死亡的逼近时,才知道当初那些话有多荒唐。
    什么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什么人活一世,总要朝前看的……可她的前路,究竟在哪里呢?她看不见啊……
    似乎是终于感知到她不一样的纠结,惠娘犹豫地看了看她,看她泪水惶惶已经爬满脸颊,话里话外,都透着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情绪。
    以往公孙遥与她倾诉心事,从未有如此复杂过,或喜或嗔,她都是极为明朗的。
    今日之情形,她是悲伤的,是难过的,是绝望的,亦是恨铁不成钢的,她都看得出来,但是她总觉得,她还该是心慌的。
    是对未来的心慌,亦是对自己的心慌。
    她踌躇地捧起公孙遥的脸。
    这样好看又纯净雪白的脸蛋,她已经有几日不曾见过了?
    好像也才半月不到。
    可她自她的眼里,当真读出了以往从没有过的复杂情意。
    “小姐是不是……”
    动心了?
    她问。
    第四十八章
    ◎她不确定◎
    动, 动心了吗?
    公孙遥踟蹰地抬起头,既讶然于惠娘的问话, 又惊异于自己的无法回答。
    若是明确知道自己没有动心, 为何不能直接地告诉惠娘?
    她不敢回答惠娘的话,是因为她心虚了。
    她如今,自己心底里也不能完全确定, 自己对李怀叙, 究竟有没有情意。
    有的话,又究竟是何种情意?
    “我没有。”她磕磕巴巴的, 抹一把眼角慌张的泪水。
    不敢再看惠娘的脸,转过脑袋去,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可能对他动心?惠娘, 你想什么呢?他那样的人,我气都还来不及, 谈何动心?”
    说罢, 她还自我嘲弄似的, 轻扯了扯嘴角,似在表示对李怀叙的不满, 对自己如今境况的讽刺。
    “可是小姐……”惠娘欲言又止, 既想再问下去,又怕因此惹得公孙遥不快。
    而公孙遥对于此事, 已经变得十分敏感,听到这四个字,便禁不住要拦着惠娘解释:“可是什么?”
    “惠娘,若是方才我有说了什么叫你误会的地方, 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待他, 除了同盟之谊,当真再没有旁的。”
    “同盟?”惠娘又惊讶。
    “是,就是同盟,我待他所有的情感,都是源于我们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好我也才能好,所以,我才对他十分关心与纠结。”
    她说的有板有眼,义正言辞。
    可是惠娘一时又不会说话了。
    公孙遥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姑娘,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如何看不出来?不过是强行嘴硬罢了。
    也不知她是想要骗自己,还是想要骗她。
    她执过公孙遥的手:“好,小姐说什么,我便信什么,既然小姐不曾动心,那自然是保全自己最重要。要我说,若那九皇子当真是个纨绔,无心朝政,小姐不若想个办法,叫他去外放,在外头就当是游山玩水,总比在京中强。”
    “我也是这般想的!”公孙遥激动道。
    她今日之所以想要找惠娘,就是想要她为自己出出主意。
    而她如今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那简直再好不过。
    她拉着惠娘,脸颊上还挂着半干不干的莹莹泪珠。
    她忍不住,又与她说了许多自己的考量——
    外放与在京任职,对于李怀叙这种无心皇位又眼宽心大的皇子来说,实在是没有大的区别的;可是对于公孙遥来说,却是能救她的命。
    她实在受够了这样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李怀叙每每闯祸都能不以为意,她却不行。她担心、害怕,生怕自己有一步行差踏错,就会死在宁王和辰王的剑下,成为谁的垫脚石。
    去外放,至少能避免今日这般的情形,叫李怀叙不至于又会在无形之中得罪人,将自己主动送上门去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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