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两人进屋,郑氏停止了说话,对赵寰说了句什么。
    赵寰顿了下,抬眼看来。两人忙上前见礼,她微微颔首,问道:“可是虞郎君有事?”
    海平恭敬地道:“郎君说,晚上要回城请见二十一娘,吩咐小的回来请示,二十一娘可有空。”
    赵寰放下活字,笑道:“你们回去对虞郎君说,见我不用特意禀报,随时回来就是。”
    两人忙应下告退,前去兵营去回话。郑氏望着两人的背影,感慨道:“虞氏几百年的世家大族,这气度就不一样。不但养出了聪慧无双的虞郎君,府中小厮的规矩,都比好些新贵之家的主子要强。”
    赵寰附和了句,接着先前的话道:“无论陶,瓷,铅,木活字,或是雕版,哪种方便用哪种。但活字不能放弃,得继续琢磨。”
    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但造字困难,如今并未流传开来,主要还是用雕版印刷。到了明清时,木活字印刷方逐渐得到广泛应用。
    郑氏应了,迟疑了下,问道:“二十一娘,你真要将这些记录下来?”
    关于靖康之耻这段历史,后世史料繁多,只关于受辱的女人们,记录寥寥无几。
    南宋朝廷急于毁灭,赵构连韦氏的年龄都改了,还下令严禁私人修史。哪怕他们再无耻,也知晓丢脸。
    至于后世,在这段历史中,帝姬嫔妃,女人们的遭遇,男人们却不关心。
    提到嘴边的,永远是大局。伤亡在他们眼里,只是一堆数字。
    赵寰要如实记录下这段屈辱,让活着的女人们出来讲述,她们在战乱中,以及被送到金兵营寨里,所受到的折磨。
    这段历史,不该被忘记,更不该隐没于尘烟。
    同时,赵寰也意在提醒,那些愿意困囿于后宅的女人们。
    若是她们不自立,不坚强,不自保,她们就是下一个。
    在乱起时被牺牲掉,在太平时日被忽略,无人能例外。
    要是女人变得有本事,历朝历代送出去和亲的公主们,皇帝就该舍不得了。
    要夫为妻纲的那些男人,就要考虑实际情况,能否真正为“妻纲”。
    赵寰直视着郑氏,肯定地道:“必须如实记下!我们的记录,并非强制,会按照她们的要求,隐去她们的身份。这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并非胡编乱造。赵构于他南边那群官员,想要极力抹去,他们想得美!以史明鉴,靖康之耻中,最惨的是谁?不止是赵氏的女人们,还有无数的无辜平民百姓,平民百姓中,最惨的当然是妇孺。哪怕在天下太平时,也不该沉溺于安乐窝中,必须时刻警醒!”
    “也是。”郑氏神色淡了几分,苦涩地道:“女人们最惨,除了死,还要被糟蹋。我就想不通,刑娘子为何要回去。赵构见着她,想到她的身子被金人占去过,指不定如何看待她。”
    汤福写了信回燕京,皇宫内的具体情形,他无法得知,亦不知邢秉懿的情况。
    赵寰除了让邢秉懿带信给李清照,亦让汤福带了。他回信说,李清照尚未接到邢秉懿送去的信。
    如此看来,邢秉懿在宫内,一没人手,二没人能依仗,这日子,只怕过得不太顺当。
    不过,“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李清照,不日之后,就会来燕京了!
    赵寰正色道:“赵构如何看她,那是赵构的事情,关键在她如何看自己。她本是受害者,不该承受赵构之流对她的再次侮辱。九嫂嫂经过了生死,早比以前坚强许多。既然回去,就该知道要面对什么情形,我相信她会挺过来。”
    郑氏叹道:“如今只能这样了,谁也帮不了她。”
    赵寰笑着指向热火朝天的印坊,道:“如何不能,待报散出去之后,就能!说起来,我答应了眉娘子要给她刊载休书,到时候等应印了出来,得先送给她一份。”
    郑氏不由得噗呲一笑,道:“赵构看到这份休书,只怕会气晕过去。”
    赵寰淡淡道:“赵构脸皮厚,他不会。主忧臣辱,这般好讨好赵构的机会,自有狗腿子出来替他冲锋陷阵。”
    郑氏想了下:“倒是,读书人中不要脸的比比皆是,削尖脑袋想要往上爬,岂能错过这等绝佳的好时机。”
    这时周男儿跑得一头的汗,急急上前,递上了蜡封的密信,道:“二十一娘,宾县给你来的急信。”
    宾县离金兵最近,赵寰神色微凛,忙打开了信。待看完,眼神一片冰冷。
    郑氏觑着赵寰的神色,忙关心问道:“可是宾县出事了?”
    “金国那边的局势,看来已经稳定,又开始要打仗了。”赵寰将信顺手递给她,道:“天色不早,我们先回去再说。”
    郑氏接过信匆忙扫了一眼,顿时大怒:“无耻!”
    赵寰没有回话,照着习惯,边走边思考起对策。
    回屋之后洗漱完毕,虞允文也回来了。赵寰看到他黑黢的脸,微愣了下,道:“虞郎君这些时日辛苦了。”
    虞允文见赵寰眼中笑意一闪而过,无奈道:“先前我遇到了清空与三十二娘他们,几人见到我,皆不敢相认。清空直唤我韦陀。”
    黑脸韦陀,清空这个调皮蛋,脑子还真是灵活。
    赵寰忍笑道:“寒寂将清空丢下不管,几个小的成日一起玩闹,他真是越来越淘气。我会收拾他,你莫要与他计较。”
    虞允文哈哈笑道:“我哪会在意,不过小儿戏言罢了。我如他这般小的时候,也令家父头疼。”
    赵寰见状,笑着招呼他先用饭。饭后,夜里不似白日那般炎热,总算有了几分凉意。两人走出屋,边散步消食,边说正事。
    夜里繁星满天,大殿前的广场上,空无一人。虞允文思索了下,拿出了虞祺的信递给赵寰,道:“爹爹来了信,我很是为难,不知该如何劝说他。”
    赵寰借着星光看完信,沉吟片刻,道:“令尊是真正爱子的好父亲,他虽然担忧你,却未劝说你回益州。再者,令尊的担忧,不无道理。世情如此,我若是男儿,在他们看来,就名正言顺一些了。”
    虞允文涩然道:“可惜好些男儿,却做不了你所做之事。”
    赵寰笑了下,道:“你看啊,这就得提三纲五常了,女人不管是为子,抑或是为妻,都得以父,以男人为尊,女人如何能行呢。李氏男人没出息,武则天方能称帝。可惜,还是有无数人,妄图匡扶李氏。”
    虞允文忍不住侧头看向赵寰,道:“若是二十一娘,会如何应对?”
    赵寰不假思索道:“当然是足够强大,打碎他们的牙,让他们无话可说!”
    虞允文被赵寰逗得忍俊不禁,道:“这倒是,你的道理,不是他们的道理。讲不通,只能揍得他们不敢乱说话。”
    赵寰认真地道:“你既然问我的想法,我倒是有个建议。你将在燕京的情形,仔仔细细写下来,告知令尊。让他知晓,你在这边做的事情。令尊如今也在为官,他定会拿来比较,以令尊的为人,以及聪明,肯定能看出好坏。不过,既然你与我做事,不能让你的家人陷入危险中。等到秋收之后,我打算前去一趟益州。”
    虞允文正在认真思考赵寰的建议,顿时诧异地看向她,道:“去益州?”
    益州赵寰志在必得,打通燮州利州一线,一是为了赋税,二是为了遏制西夏。
    赵寰说了声是,未多加解释,拿出宾县送回来的信,递给虞允文,道:“金人内乱已平息,完颜宗弼按奈不住,以完颜宗贤为主帅,李成麟为副将。他们打着要替刘豫报仇的旗号,集结兵力向宾县靠近。”
    李成是刘豫手下的大将,当时随着刘豫的儿子刘麟,与金兵一起,前去南边烧杀抢掠。
    赵寰下令拿下开封府,杀掉刘豫时,他们不在,侥幸活了下来。
    虞允文扫完信,顿时沉下脸,怒道:“完颜宗尹恁地无耻!”
    完颜宗弼派他们三人出兵,尤其是将李成与刘麟派来打前锋,是在试探赵寰的实力。
    金人不会善罢甘休,大家早已知晓,令郑氏与虞允文皆愤怒的,乃是完颜宗尹的恶心。
    完颜宗尹放话,赵寰曾是他的女人,两人以前如何柔情蜜意,她如何在他身下辗转呻.吟。
    大宋男人是软蛋,不行。赵寰一个女人,哪能缺了男人滋润。只要她识相,乖乖跟他回去,他就既往不咎,继续宠幸她。
    男人一脉相承,总是不忘对女人进行荡.妇羞辱,无论这个女人处于什么地位。
    老祖宗留下来的糟粕,传了千年,后世的男人们,亦继承得很好。
    赵寰并不生气,只整个人突然气势一变,浑身寒意凛冽,缓缓道:“光耍嘴皮子没用,完颜宗尹既然来了,我正好拿他试苗刀。”
    虞允文情不自禁,后背挺得笔直,只低垂着头,躬身听令。
    赵寰沉声道:“这次由你统帅,领骑兵营与神臂弩营,前去宾县,我在后面给你调送粮草辎重。明日一早,即刻出发。此次一战,我会不计成本,只许胜,不许败!擒住他们三人,我要给完颜宗弼,赵构,天下所有羞辱女人的男人,送上一份大礼!”
    第67章
    燕京城彻夜无眠。
    天还未亮, 虞允文骑在马上,在夜色中远望去,犹如一尊神祇, 沉着冷静下令, 指挥兵马开拔。
    马蹄踏在地面, 发出沉闷之声,地都在抖动。寒寂身下的马打着响鼻,不安地转动起来。
    寒寂忙安抚马, 看向一旁的赵寰。火把灯光昏暗, 他一时看不清她的神色,撇撇嘴嘟囔道:“虞允文看似冷静,心中指不定如何紧张呢。”
    这次寒寂很是积极, 请求领兵前去驰援宾县,被赵寰一口拒绝。他一直心怀不满,总想着挑虞允文的刺。
    赵寰没有搭理他, 寒寂已经习惯了, 自顾自疑惑地道:“完颜宗弼的居心不良,说不准留有后手,拿李成与刘麟这两个无用的弃子扔出来试探。若是虞允文败了, 完颜宗弼岂肯放过机会,大兵跟着压境, 你可想好了对策?”
    寒寂的担忧不无道理, 但赵寰不怕, 仗迟早得打。虞允文的本事,寒寂不知道, 赵寰却深信不疑。何况,若她连完颜宗尹都打不过, 就更别提完颜宗弼了。
    赵寰考虑的是,如何用最少的损伤,让完颜宗尹死更惨烈。
    寒寂斜了赵寰一眼,她无动于衷。再斜她一眼,终于忍不住劝道:“你别听外面的传言,世人多愚蠢,习惯了人云亦云。你们都清清白白做人,不怕人诋毁。再说,你是赵二十一娘,他们只敢在背后泼脏水罢了,当着你的面,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寰意外地看了眼寒寂,缓缓笑了,道:“我没想这个。你能想到这些,还真不愧是方丈大师。不过,你先前说得不大对,并非世人都愚蠢,还有些人聪明得很,他们什么都懂,只是纯粹的坏。我不在意这些,因为我强大。其他的受害者,不是都与我一般强大。好些人只是过过嘴瘾,贪图一时口舌之利,说过就忘了。殊不知,这是压死他人的最后一根稻草。佛陀有三十二相,其中有一种长舌相。佛门子弟要遵从净戒,禁止造口业,口出妄言。可惜,无论神佛菩萨如何相劝,他们总是不会相信。唯一相信的,就是砍在头上的刀,切切实实的痛。”
    寒寂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我是白担心了,你岂是那等脆弱之人。不过赵二十一娘,你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心念天下,要打仗,什么都要管,可会太累了啊?”
    赵寰闲闲道:“你既然知晓我累,就别说这般多废话。清空一扔你就不管了,你可是他师父。”
    寒寂满不在乎地道:“清空在你那里,比跟着我好。他自幼父母双亡,跟着我吃苦受罪,以前我虽没拘束着他,到底过得战战兢兢。如今我看到他,那脸蛋一天比一天圆,发自肺腑的快活。清空与你非亲非故,你都能善待他。我总算真正理解了,你要逐鹿天下的雄心壮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句话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太难了啊!”
    赵寰笑道:“你能想明白,祝贺你,修得了大法。寒寂大师,我留下你,是有要事要交给你去做。”
    寒寂眉毛一挑,勒马靠近,喜滋滋问道:“何事?”
    赵寰低声叮嘱了几句,寒寂听得频频点头,低声商议了几句,然后打马飞快离开。
    *
    天一点点亮起来,薄雾飘荡在半空。本来安宁美好的清晨,却因金国大军压境,空气中都闻得到紧张的气息。
    完颜宗尹这次学得聪明了,生怕大宋的床弩,驻扎在离城门约莫一里之外,先行观望。
    宾县城墙重新修葺过,远比以前要高大结实。除此之外,城墙上还立着用石头砌成,仿似粮仓的圆状屋子。
    斥候前去打探回来禀报,完颜宗尹的眉头拧成了一团,道:“那玩意儿是何物?”
    刘麟未曾听过,在一旁识相不做声。李成想了一阵,神色微动,道:“大帅,莫非是岗哨楼?”
    这下刘麟来劲了,道:“岗哨楼有甚可怕,抛石车的巨石砸上去,几下就垮了。”
    完颜宗尹本来就看不惯刘麟,他才疏学浅,没什么本事。跟他那不安分,眼高于顶的爹爹刘豫一样。
    刘豫这个没出息的逆贼,让他做了傀儡皇帝,却养肥了他的胆子。竟然妄图自立,做真正的帝王。
    刘豫丢了开封府等大片地方,完颜宗弼当时没有杀刘麟,完颜宗尹想到就来气。
    此时,完颜宗尹的一腔怒火压不住了,顿时脸一沉,骂道:“蠢货!宋兵有床弩,抛石车如何能靠近。何况,抛石车的石头,能否砸中还两说。就是砸中了,石头碰石头,究竟谁硬谁软,你能保证将岗哨楼砸垮了?”
    刘麟被骂,脸上快挂不住,恨意滔天。完颜氏实在是可恶,他们父子在他们面前低声下气,却被他们处处防备。
    刘豫被杀,他本来能继承的皇位化为了乌有,不得不在完颜氏面前虚与委蛇。他眼中阴毒闪过,手紧拽成拳,低下头强忍住,骂不还口。
    李成自己能打仗,向来有本事,归顺刘豫,本就是受了完颜晟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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