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悄悄回想着方才看顾菀写信的场景:
    原来阿菀生得妩弱,提笔写字的时候, 手腕运转间却有一股子沉稳之气。写出来的字也不同于闺秀们常见的秀气,而是端庄中蕴含着几分浑厚豪气, 横折撇捺圆润又不失棱角。
    是柔软中带着坚韧劲道的字。
    唔, 阿菀的字和他的字有点像呢。
    这便是天生一对的巧合了。
    谢锦安的眼睛漾过几分笑意。
    皇上自然看见了, 心底就是一叹:他这三儿子……的确是喜欢这顾二小姐。
    “章女官, 你来瞧一瞧。”皇上一眼扫去, 就将这两份风格迥异的字迹纳入眼底,心中已经有了偏向的一方,但看着往自己这边一脸焦急、勾着下巴想看清楚的老亲王,皇上最终还是决定走个流程,将两张纸交给了章女官。
    然后递了个安心的给太后,对皇后的目光恍若未见。
    章女官一身儒雅文气,此刻就领命上前,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面色在看到的那一瞬闪过惊异。
    她擅长辨认字迹。
    因着这项本事,她总是被皇上信任,被悄悄地点去御前数次。
    她也很擅长置身事外,从而在多年的后宫争斗中安稳隐身至今。
    章女官原以为,罗公公急召她来寿康宫,是碰见了什么大难题,并且是后宫中地位颇重的主子牵扯其中。
    谁想竟全都没猜中……而且,这两份字迹完全是不一样的,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一眼看出来。
    不过这话章女官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是皇上生性谨慎,才会这般处事完全。
    装作认真地研究了片刻之后,章女官将纸张放到罗公公的手上,对着皇上行礼:“回禀皇上,臣已经辨认过了,这两张纸上的字迹完全是出自不同人之手。”
    章女官的话音还未落,老亲王已经是暴跳如雷:“绝对不可能!你是不是收了肃王或是旁人的贿赂,联合他们诬陷本王!”
    说罢,他就疾步上前,如同一头被激怒的牛,怒气冲冲地从罗公公手上夺过那两张纸,仔细比对着。然而第一眼,老亲王的手就微微颤动起来,整个人似在冬日里淋了一场雨,迅速僵硬起来。
    “不、这不可能……”老亲王的嘴唇蠕动,低低地、反复地念着这些话,从被激怒的状态变成了微微的惊恐:“这怎么可能不是她写的?”
    方才他嘴硬强辩,已经是他的强弩之末了。此刻看着手上明晃晃的证据,老亲王不由得微微慌神:难道他之前全都推断错了?镇国公是想着卖女儿,但是从来没告诉过顾菀,只单方面仿着顾菀的名义来诱着他上钩?甚至,十分愚蠢地,在写信时没有模仿顾菀的笔迹?
    顾菀心中愈加轻松,神情中仍是沉稳为主。此刻她微微咬住唇瓣,拧起细眉,便要顺着早就想好的话开口。
    但却被身边的人抢先了一步。
    “亲王既然咬定这信件是阿菀所写,则必然是知道它定从镇国公府出来的缘故。”谢锦安心中一动,似是触到了什么,扬起长眉,开玩笑似的说道:“可镇国公府并不只有顾二小姐一位姑娘……”
    顾菀手指微屈,将到了嘴边的话不动声色地咽下去,转而化为一缕松快的愉悦:从今日来看,她与肃王在某一方面,可以算得上是心有灵犀了。
    只肃王是不经意的举动,却是能帮她许多——许多话若是全都由着她说出来,哪怕多说一个字,或许都会被皇上怀疑,此刻她的辩白究竟是事实如此,还是早有预谋。
    还好……有肃王。
    “请皇上明察,臣对皇上忠心耿耿,从未收受贿赂。”章女官听了老亲王的话,立刻下跪叩首,苍白着面庞对皇上说道。
    皇上一挥手让她起身,然后将深不见底的目光落在镇国公身上:“既然顾二小姐已经自证清白,说明这信并非是她写,那朕可要好好问一问,这些信件究竟是何处而来的。”
    刑部尚书立刻会意上前,汇报道:“回皇上,微臣与世子奉命,前去镇国公府调查。在镇国公的配合之下,微臣与世子将整个镇国公府都搜查了一遍,最后在府上顾三小姐的闺房中,发现了落款为老亲王的信件。”
    “另外,顾三小姐的书桌之上,微臣的属下也发现了几张用来练字的纸张,上头和信件上的字迹十分相像,也一并带过来了。”
    叶嘉屿顺着皇帝的眼神,将搜过来的练字纸送到章女官的手上,老亲王的信件则是呈交给皇帝。
    章女官看过后便道:“皇上,这练字纸和信件上的字,全为一人所写。”
    太后听到这里,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她转头去看皇上,却看见了皇上盯着信件颇为难看的神情。
    “皇帝,哀家也想看一看上头写了什么?”太后让李嬷嬷将信件给拿了过来。
    “不堪入目之言,还请母后千万不要动怒。”皇上揉了揉眉心,目光极为厌恶地盯着眼前的老亲王看了片刻,旋即淡淡道:“朕还没有审完事情,还请亲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罢。”
    省得在这里碍眼。
    太后粗略地将信件从头扫到尾,被上头老亲王所写的油腻调.情之语深深地恶心住,亦为老亲王的轻狂感到恼怒。
    她冷笑一声:“不亏是有丹书铁券的亲王殿下,将强闯皇家寺院说得这般简单,也不讲咱们朝廷设定的婚嫁法律放在心上,可当真是……威风极了!”
    皇上见此情状,不由得又道了一声“母后息怒”,这才将眼睛落在镇国公和后面恨不得缩到地上的顾萱身上。
    他心中对于此事已经有了判断,但总要问完所有参与的人、都施以处罚才是应当的。
    身为皇帝,他是颇为享受这个过程的。
    镇国公在朝堂当差多年,涨了多少本事不说,对于皇帝的目光可是一等一的敏锐。
    当皇帝的目光才看到他的头发丝时,他就立刻拉着顾萱跪下,口中道:“微臣治家不严,不能及时察觉女儿情思,导致如今大祸,恳请皇上降罪!”
    说完这一句,镇国公就将匆匆打好的腹稿缓缓道来:
    原是顾萱在闺中读过老亲王的诗句,于是在心中生出了倾慕之心。日日夜夜的累积之下,就情不自禁地向老亲王写信诉说,期盼得到老亲王的垂怜。又因听闻老亲王身边的美人无数,顾萱自觉自己的容颜并非绝佳,便借用了二姐,也就是顾菀的姓名,好与老亲王长久联系,期盼日久生情。为着不露馅,顾萱不光在名姓上写的是顾菀,信中所提到的行程,亦是用的顾菀行迹。
    “微臣今日见尚书和世子奉皇命而来,又搜出了这些东西,大惊之下询问三女儿,这才知晓了事情始末。”镇国公深深地叩头:“原这丫头在信中答允亲王殿下,于昨夜从祈国寺直奔亲王府。但这丫头回信后,不敢前去,也怕受到责罚,没告诉臣的二女儿。这才指使亲王殿下派人如约前往,导致了这一场乌龙。”
    “这一切都是微臣忙于朝中事务,疏忽了家内之事的缘故。微臣,请皇上责罚!”
    这一番解释听起来倒是逻辑通畅,没有什么值得大挑剔的问题。
    可依旧有一个极其离谱的地方:正如先前太后和皇上心中所想,这京城中的官家闺秀,除非是瞎了眼睛生了病的,没有人会选择老亲王,更何况倾慕之心?听起来便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太后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起躲在镇国公身后的顾萱:虽然不如她这未来的三孙媳长得美,性子也不够沉稳,可也算是生得秀丽,又有镇国公府的出身,将来嫁给一个有前程的秀才或是门当户对的年轻公子,不比老亲王好?
    太后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皇上亦是如此,拧着眉给看向镇国公,明显还没从镇国公的说辞之中回过神来。
    皇后的神情愈发云里雾里,老亲王则像是被人泼了一盆漆黑的墨汁,整张脸都是黑的。
    谢锦安不着声色地环视殿中一周,心中是如往常一样的胸有成竹:
    依旧,万事顺利。
    顾菀轻敛眼睫,望着自己绣了如意云纹的小巧鞋尖,面上还不忘做出惊异震惊的表情。
    心中却像落了雨的小渚,泛起层层微小的涟漪。
    她知道如今众人心中在想一些什么。
    是呀,除了眼瞎得病的年轻姑娘,谁会选老亲王?
    可顾萱,不是正巧是个病人么?
    多疑症难得一见,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并发症,影响了顾萱的审美呢?
    第55章 第五十六章
    ◎朕将顾三姑娘赐给你当良姊罢◎
    顾菀回想起方才镇国公的一番话, 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老亲王的诗句?老亲王竟是会写诗的?
    站在她身侧的谢锦安一眼便看出顾菀眼底的疑问,悄悄地弯下了腰,在顾菀耳边低声解释道:“亲王年轻时性子虽和现在差不多, 但还没有丹书铁券的底气。我记得是他为求娶一个卖艺不卖身、喜欢有才之人的花魁,特意请人代笔,写了许多尚且读得过去的诗词。”
    镇国公如此说,倒也是圆了顾萱为何会倾慕老亲王的原因:若是不看署名, 任谁读了那些诗词,脑海中都会浮现一个清秀风雅的秀才形象。
    随着谢锦安的话语,一股温热轻雾一般的气拂过顾菀的耳垂,带着一点酥酥的痒意。
    叫顾菀不自觉地抿了唇,蝴蝶翅膀一样的眼睫颤动了几分。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 有几分轻粉色染上她的耳尖。
    她好像被肃王传染……也变得怕痒起来了。
    *
    镇国公说了那样长的一段话, 又磕了两次头,一副诚信十足的模样。
    寿康宫中却是陷入微妙的沉默。
    每个人都在心头思量着,镇国公说得这一番话,究竟是不是真话。
    镇国公亦是知晓皇上所怀疑的点在哪里, 当即就转身拉过顾萱:“萱儿,你闯下如此大祸,还不快给皇上请罪,请求皇上与太后娘娘的宽恕?”
    说完, 镇国公又朝着皇上道:“不论如何,都是微臣教女不严, 还请皇上看在微臣的三女儿身有疾病的份上, 轻饶过她。”
    皇上就不由得去抬眼打量顾萱:
    人生得秀丽, 只是眉眼间一片惶然惊惧的神色, 兼带着几分刻薄, 使得整个人都变得小气起来。此刻她浑身颤抖,如在萧瑟的寒风之中,眼睛通红、面皮浮肿,是哭了许久的模样,且发髻衣裳虽然被仔细整理过,但也能看出是匆忙之下挽起来的。
    是一副第一回 面圣的模样,倒不像是有病的模样。
    “微臣的三女儿身患的是多疑症,平日里看不出来什么,惟有发病时有些吓人,疑神疑鬼的,且坚持自己的想法,任凭旁人怎么说都是劝不回来的。”镇国公道:“为了防止她惊扰圣驾和太后娘娘,微臣在今日带其入宫前,就让她服用了对应的安神汤药,因此此刻便如正常人的模样。”
    太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康阳四月里参加了安乐伯府的赏花宴,回来和哀家惋惜过一回,说有位姓顾的小姐,年纪轻轻就得了太医的确诊,说是患了个罕见的病症,发作时有些吓人——可是这位顾三小姐?”
    镇国公满面苦涩地应下:“是,那便是微臣的三女儿。”
    得了答案的太后就有些释怀了:唔,原来这位顾三小姐是生了病呀,那难怪有如此常人不能够理解的举动了。
    皇上则是陷入了微微的沉思:这样一说,整件事情便能够说得过去了。可仍旧有那么几分的疑点……比如说,顾萱既然是病人,怎么做到回回往老亲王府送信,而没有被镇国公府上的人发觉的?又比如说,不过一个受人非议的私奔计划,并没有触犯法律,顶多是受到言官的弹劾,为何最不把言官放在心上的老亲王放着府中的侍卫不用,反而不惜与虎谋皮,雇佣山匪呢?还是在朝廷下达剿灭山匪的指令之后?
    再看看这时间点,可不就是太子前往景州坐镇的几天之后?
    镇国公府暂且可以放着不说,但这老亲王的举动,便有些不对劲了。
    在些微的思考过后,皇上想着如今朝中两党纷争不断的局面,心中就有了几分决定:如今朝中因为太后遇刺之事惶惶不安,最要紧的还是平息臣民心中的惶恐,将事情给委婉地美化一番,来安抚人心。
    至于老亲王……暂且可以按兵不动,小惩大诫。等弄清他、太子和匪徒的关系,再用来杀鸡儆猴。
    “皇上,臣妾看着这顾三小姐浑身颤抖,像是被吓着了。”一直云里雾里的皇后瞧着皇上的面色,便知道皇上已经在心中有了决策,就在心中焦急起来:看皇上的模样,定然是偏向肃王那一边的!
    如今皇后也看清楚了,昨晚老亲王是拿着话来诓她坑她的!皇上若是要惩罚老亲王,那她这个带老亲王入宫的,岂不是要被归为同伙?
    到时候,别说是将她的宝贝永福从公主府中给捞出来了,只怕她这个皇后也要遭到斥责!
    于是乎,皇后就想着最后捞一把老亲王,也是捞自己一把:“臣妾恐怕顾三小姐不是情愿入宫的……可否让顾三小姐也写一写字,看一看是否和信件上的字真的一模一样?”
    皇后的话音未落,那边的顾萱已经低低地哭了起来,浑身上下哆嗦得更加厉害,无措地跌坐在地上。
    自从听了蓝氏和顾莲的话,开始临摹顾菀的字迹,她便没日没夜地练习,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学成顾菀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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