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亭重新修葺了整座别庄,却独留了张太监生前最喜欢的一间水榭当做念想。
    “这里是阿爷在住,我们不要打扰他。”连亭这样嘱咐儿子。因为在连亭的心里,张太监更像是他的父亲,絮果是他的儿子,那便是他师父的宝贝孙子,“你阿爷若还在世,看见你不知道会有多欢喜。”
    张太监对小孩子总是格外有耐心,一如对当年刚刚入宫的连亭。他千辛万苦才在阉童处找到了他,对他说:“别怕,虽然你二叔去了,但总有人会承着他的情。”
    也是因为张太监的念旧情,才让连亭在最糟糕的年纪稍稍有了那么一点点不太糟糕的回忆。
    如今想来,那一日在千步廊,他在马上看见了茫然无措又鼓起勇气搭话的絮果,大抵就像当年他的师父看见了他吧。也是那一瞬间动了的恻隐之情,才全了今日的缘分。
    絮果在阿爹的带领下,郑重其事地给阿爷上了香,然后就开始满庄子地探险了。
    这真的不是一座多大的庄子,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假山,有流水,还有一个能对山下一览无遗的登高凉亭。
    站在八角凉亭的惊鸟铃上,絮果远远的就看见了不苦大师。
    他正悠闲地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身旁是狐獴一家,身后还跟了一辆用鹿拉的花车,车顶上装满了新折的杨柳及五颜六色的鲜花。
    不等絮果开口,不苦已经先一步看见了他,并朝他随性地挥了挥手。
    然后,就换来了絮果热情又兴奋的回应,垫着脚,仰着笑,两只手都在用力挥舞。这大概就是养一个孩子最好玩的地方之一,他的喜欢总是如此直白又赤诚。
    踏春这种热闹又怎么可能少得了不苦呢?只不过他并不住在连亭这边,而是随他娘一起住在长公主的别庄。在这天上午送完絮果之后,大师就带着狐獴一家先一步直奔了汤山,睡了一整天,如今正是精神饱满、活力充沛的好时段。
    不苦一进门,就迫不及待露出了身后的花车。
    说是车,其实更像轿子,四面没有遮挡,只有一个用四柱支起来的、鲜花如盖的顶棚。连亭之前把他做过的撑花梦也和不苦说了,不苦当时就在琢磨他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如今总算想了起来,这不就是他娘以前很喜欢的花轿吗?
    这其实是雍畿前些年的流行,贵女、小郎君们都很喜欢在踏春时,乘坐这样花香四溢的轿子出行。惹眼又漂亮,就像装点着一整个春天。
    不过,用贤安长公主的话来说就是:“野花装饰可以很费钱,也可以不费钱。当然容易流行。”
    好比她早些年轿子上的花,就是她自己带着驸马、儿子和一众婢子采的,纪驸马不仅是个书法家,还在插花方面颇有造诣。总能把长公主的花轿装饰得又好看又有格调,让人以为是请了什么工匠大家所做,算是长公主在相对“清贫”的岁月里,少有的既不花钱又能出风头的好时候。
    后来花轿不流行了,长公主也就渐渐不再插花,却一直把轿子留在了这边的庄子上,如今又被不苦从库里翻找了出来。不过,他可没他爹的闲情雅致,是花钱雇人给重新插的花。
    毕竟他现在有钱了嘛。
    虽然纪老爷子的房子没有买下来,但连亭也没有毁约,他真的给了不苦一笔足以买下东城一套小院的银两。纪老爷子的事能成,不苦在里面出力颇多,这是他应得的,哪怕他自己有可能都不知道。
    也因此,不苦虽然最后还是没能拿回分红使用权,但他最近依旧可以过得很大手大脚。
    “怎么样?哥们够意思吧,成全你的每一个梦想。还不快来试一试,狗剩……”有些贱,不苦大师他是一定要犯,“……他儿子。”
    絮果总是很给面子又捧场,立刻开心地跑了过来。
    在不苦大师哄着孩子上了花车后,他就亲自牵着鹿,带小孩在院里玩了起来,嘴里还不忘和在一旁围观的连爹叭叭:“说起来,你们住进来之前让人检查庄子了吗?”
    连亭挑眉:“怎么?”
    “你没听说?我淑安姨母的庄子之前冬天的时候进了人啦。”不苦的八卦其实也是刚从他娘那儿听说的,但完全不影响他现学现卖,“你们东厂不行啊。”
    这个时候他又知道是你们东厂,而不是我们东厂了。
    “我知道。”连亭不是嘴硬,他是真的知道,只是他没怎么在意,因为他当时更关注的是寻找絮果爹娘,“准确地说,应该是秋天就进去人了。淑安公主不爱在庄子上住,也不派人留守,发现不了实属正常。”
    淑安公主是贤安长公主的妹妹,虽然贤安长公主是景帝的幼女,但其实是嫡幼女,她下面还有几个庶妃生的妹妹。如果说贤安长公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只有长公主的头衔已经够惨的了,那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们就更惨了,是在小皇帝登基后才终于有了该有的公主头衔与食邑,以前是半点体面都没有的。
    “啧,现在的人啊,真是胆大。总之,你也小心点,听说我姨母的庄子被翻得可乱了。”不苦心有余悸,总怕进来什么歹人。
    连亭却更诧异了,这和他知道的可不一样啊。
    不等连亭再问,闻兰因就已经抱着一只自行虎跑上了门:“絮哥儿,快看,我姑母送了什么?给你玩啊。”
    闻兰因迫不及待想和絮果分享自己得到新奇玩具,一进门就直奔鹿车而来,却因为终于凑近看清了絮果此时的样子,而被冲击了个大脑一片空白。在仿佛快要融化的阳光中,仙童一样的絮果,正从一片姹紫嫣红中探出头来。
    他比繁花还可爱。
    作者有话说:
    *叆叇(ai dai):这个确实是我国古代就有的,明朝万历年间就有了,明末就已经出现了“随目配镜”,就是根据不同的年龄和视力进行调整的镜片。
    *大抵是倦了,竟回我的这般冷淡:引自黛玉的阴阳,意思是我觉得你在敷衍我。
    *四野如市,互相劝酬:引自《梦梁录》中对上巳节踏春的描写。
    *刑余之人:太监的自称之一。
    第39章 认错爹的第三十九天:
    絮果邀请了好朋友与自己同坐花车。
    闻兰因则分享了新得的自行虎。说白了,这其实就是一个发条玩具,也是大启最近几年才流行起来的。
    这玩具始自江左的年娘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总有奇思妙想的年娘子,就开发起了玩具领域的支线研究。其中最受欢迎的,便莫过于这种只需要上好发条,就能宛如生者一般动起来的机关傀儡。
    絮果在老家的时候,拥有的最多一类的玩具就是这个。从自行虎到自行狮,甚至还有自行船和自行人。
    “什么是自行人?”不到七岁的闻兰因真的很难拒绝这些。
    “就是像木偶一样,但能捧着花瓶、茶具行动自如的小人。”絮果恨不能当场从荷包里掏出给好朋友看一看,但是不可以,至少现在不可以。絮果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从荷包里拿出了太多东西,再拿就不好编了。而他答应了阿娘的,绝对不能把他和阿娘拉过钩的秘密告诉任何人,“要是翠花姐姐或者我的包裹找回来,我就能给你看了。”
    “你的包裹?”
    “对啊。”絮果把自己当初入京时在城外的遭遇,绘声绘色地给闻兰因讲了一遍,讲到紧张的时候,两个小朋友还会一起倒吸凉气,可以说是非常投入了。当然啦,故事的最后总会有一个好结局,“我找到了阿爹,阿爹则找到了那些打劫过我的人!”
    他爹超棒的!
    “那翠花姐姐呢?”
    絮果垂下头,看起来有些难过:“阿爹说,翠花姐姐去找我阿娘了,但我知道他在骗我。”絮果只是不知道该不该戳穿阿爹的谎言。
    闻兰因懂了,这个翠花姐姐大概也和絮果的娘一样去世了吧。他同样经历过这些,很明白那些大人会编怎么样的瞎话来包装死亡:“他们总会说些自以为我们听不懂的谎话来糊弄,可我们只是小,又不是傻。”
    “对啊,对啊,”絮果深有同感的点点头,“明明我阿娘都说了,她去的那个世界只有她能去,谁也去不了,不然她就带我一起走了呀。翠花姐姐怎么可能去呢?”
    闻兰因:“……”你这话,我没办法接。
    只有不苦大师一脸无奈地望天,他一边继续牵着鹿在院子里绕圈,一边心想着,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和鹿一样听不懂人话?
    比起稀里糊涂的小傻蛋絮果,不苦大师对连亭替孩子找人的事知道得更多些。连亭真的尽力了,但那个所谓的翠花姐姐既没有画像、也没有真名,行踪更是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而絮果口中所谓搭了他们一程进京的柱子哥,更是查无此人。
    要么是对方隐藏得好,要么就是翠花等人根本没和絮果说实话。
    连亭更倾向于后者的猜测,他倒也能理解他们这样小心的原因。如果絮果真的是梁有翼的孩子的话。据说梁有翼的妻子手段非常狠毒,弄死了梁有翼好几个小妾和她们所生的孩子。翠花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只是连亭并不死心,已经安排人一路顺着江左进京的城镇路线往回逆推了。他不相信对方带着一个孩子进京,真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但怕絮果等着急,连亭才暂时告诉絮果翠花姐姐去找他娘了。如果以后能找到翠花,那就是翠花姐姐从阿娘那里回来了,如果找不到……那就是阿娘太喜欢她,留在了自己身边。毕竟絮果至今还坚信他娘没死,只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生活。
    万万没想到,絮果这套“只有阿娘能去的世界”的逻辑还挺自洽,不苦心想着,他得赶紧让狗剩再编一个。
    那边连狗剩还在和小皇帝斗智斗勇。
    小皇帝是跟在弟弟的身后不紧不慢进的门,只是这种稳重成熟的气质并没有维持多久,就此地无银地暴露了:“连伴伴,好巧啊,你们也来踏青?”
    连亭:“……”陛下,您这个演技可别说是我教的。
    自从意识到小皇帝在照搬他的育儿经教导弟弟后,连亭其实就有意识地开始模糊自己当下的行程了。说还是会说的,只是不会说得很具体,类似于“自己这日旬假要带儿子去汤山踏青、前一天晚上就走”什么的,是绝对不可能提的。
    怎奈小皇帝总有办法。作为所有朝臣的顶头上司,连亭这种无关痛痒的亲子行程,只要小皇帝想知道,就一定会有人多嘴。
    当然啦,也是因为连亭没想过连这种事都需要大费周章的瞒。
    既然“打”不过,那就加入嘛。晚上篝火炙肉,白天临水饮宴,人多了也热闹,连亭如是安慰自己,顺便化被动为主动,再次对小陛下进献“谗言”:“马上就是三月三了,想必陛下届时既要举行祭礼,又要主持芍药宴,恐不能再带世子参加祓除畔浴。”
    祓除畔浴,是上巳节一个很重要的活动,简单来说就是人们相信在这个时候的河边洗个大澡,可以祛除灾病的晦气,让接下来的一年都只有健康与好运。
    只是在河边沐浴终是不雅,北方的三月又春寒料峭的,祓除畔浴在雍畿的权贵中间就渐渐演变成了禊饮,也就是曲水流觞之类的活动。可连亭来自镇南,几乎是大启最南端的乡野之地,在他六岁入宫前的每年三月三,祓禊修洁仍是当地最受重视的活动。当然啦,他们也不是真的洗澡,而是用佩兰点水。
    哪怕在雍畿生活了这么多年,连亭也忘不了这个来自老家的习惯,他自己怎么样无所谓,但他希望他的儿子每一步都走得风光顺遂。
    如果一定要在河边点水,那怎么想都是能在河流的上游会更好吧?
    而汤山最有名、流经整个山脉的澄泉,便起源于汤山行宫。陛下如今自己主动送上了门,连亭焉有不替儿子谋福利之理?
    小皇帝不疑有他,北疆也是有祓禊活动的,只不过在更为苦寒的北疆,大家就不是沐浴,而是冬游了。每年都有无数身体健硕的北疆汉子,像下饺子一样地跳入护城河,有越游越健康的,也有上来连连打喷嚏还非要嘴硬自己没有风寒的。
    据说他父王当年降敕北疆时,也带着侍卫身先士卒地跳过,而等在岸边给他递巾帕的,正是他的母妃。
    连小皇帝所上的北疆泮宫,都有小鸡崽子体格的学子跟着凑热闹,小皇帝有次差点也和大家一起跳了,虽然最后还是被王府的长史哭着喊着给拦下了吧。但至今回想起来这段时光,小皇帝仍觉得颇为有趣。
    小皇帝一听连亭说三月三就想岔劈了,他一边摩拳擦掌,一边又有点担心阿弟的身体:“那就安排大家跳一下?不过会不会有点凉啊?咱们改跳温泉吧?从哪儿跳?行宫的宫殿感觉不够高啊。”
    连亭:“???”
    等两人好不容易把两地不同的节日风俗掰扯明白,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一个心想着:你们北人是要干嘛?用跳冰水自杀的行为来吓唬邪祟吗?
    另一个则想着:你们这些南人可真没意思,只是用佩兰沾点水在身上,能管什么用?
    最终,他们还是选择了比较温和地点水,因为……长公主带着她的情人李大夫来了。李大夫委婉地建议陛下不要这么跳,如果没有经过练习,摔在水面上和平地上没什么区别;而长公主就要不客气得多,她直接对小皇帝道:“你敢跳,我敢去告诉太后。”
    杨太后几乎没和小皇帝说过重话,但她也有她带孩子的手段和办法,那就是特别容易哭,眼泪说来就来,而小皇帝对这种眼泪攻势根本招架不住。
    于是,第二天在汤山行宫的澄泉边举行的祓禊,就在惠风和畅中,神圣而又平安地进行了。
    春服既成,风乎舞雩*。
    每个人都从花团锦簇的花篮中,选出了自己比较心仪的花朵。有代表郎有情妾有意的芍药,也有香气扑鼻的栀子花,更有代表了母亲的萱花。俯身于滚滚而流的澄泉旁,稍稍蘸水,便能将带有鲜花香气的泉水轻点在自己的衣袖上。
    不苦大师最标新立异,他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个狗尾巴草,把水甩得到处都是,幼稚得可怕。
    真幼稚儿童絮果反而更认真些,他特意换了身颜色鲜亮的春衫,郁郁葱葱的就像一根新竹,在点完水后,便郑重其事地和闻兰因互赠了香草。
    絮果此时整个人都别提多开心了,因为他本来是想拜托闻兰因和小叶子日后分到一个斋的话,多照顾一下他的朋友,小叶子有些害羞认生。但他没想到闻兰因却告诉他,不是一次私试就分斋的,是三次。
    絮果:“!!!”原来是这样吗?天呐,他开心到差点原地转圈。
    而在絮果为不用和朋友分开感到开心的时候,闻世子的脑海就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在说不能嫉妒、不能嫉妒,另一个却不受控制地说就要嫉妒、就要嫉妒。最终,千言万语便汇成了一句酸话:“原来你不知道这事啊。我就说嘛,哥哥往日可不似今天这般热情*。”
    絮果听不懂阴阳,只懂直球,立刻反省道:“我之前对你不够热情吗?兰哥儿,你别误会啊,我可喜欢、可喜欢你啦。”
    闻兰因:“!!!”
    他本来还想说“说好听的没用,你就是不想和我一个斋”,但、但絮果主动来牵了他的手欸,那可是絮果,总会认真回应他的不安、从不敷衍的絮果,他最喜欢最喜欢的絮果!
    其他人此时也聚在一旁三三两两地说着话,只有连亭更关注儿子和闻兰因。
    闻兰因对絮果郑重承诺:“你放心,我们下次分斋的时候肯定能分在一起,有我和司徒犬子在,我看谁还敢说你的坏话!”
    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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