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往后还是与这人少来往为上。
    纪桃榆便自断了话头:“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步子吧。”
    两人虽然赶早进城,到州府外的布榜台时,还是已经挤满了前来看榜的人。
    其间不乏书生家眷仆役,以及跑腿讨喜的差人。
    纪桃榆个头不高,垫着脚看了两眼,试图能够看见尤二郎,可惜人太多,别说是尤二郎了,就是红榜也瞧不见。
    左右窜动的余家哥儿格外振奋。
    “我看见衙差过来了,桃榆,我们快挤进去吧!”
    “我们这个头挤进去,当心被踩到。”
    纪桃榆连忙叫住人,历年不是没有发生过踩踏。
    “不碍事。”
    余家哥儿抓住纪桃榆的手腕,拽着人就往前去:“我们绕河边走就是了。”
    纪桃榆还未应答,手腕被拉着扯得他发疼,只能被迫抬起步子跟上去。
    “夏哥儿当心些!”
    余家哥儿却是充耳不闻,往布榜台外的河栏处贴着走。
    一边是攒动的人群,一边是看不到底的小河,桃榆的心一下子提了上来。
    “夏哥儿,我们不急一时看榜的,等榜出来了自就晓得结果了。”
    “那得什么时候了,就得过去第一眼就瞧见才是好。”
    桃榆腿有些发软,前头忽然传来敲锣的声音,衙役唱了一声:“布榜!”
    他深凝了一口气,人群攒动起来没得回头,只能快些走过去。
    然而他方才提快步子,余家哥儿却顿住了脚直勾勾的望着他,疏忽间好似心横了起来。
    不等他反应,拉着他腕子的手疏忽使力,竟一把将他朝着河水一边甩开。
    桃榆脚下不稳,耳边还余着“衙役有序看榜,勿要拥挤”的话,随后身子突然悬空,接着耳朵便泡进了九月的青绿河水之中。
    事情发生的过于突然,咚的水声淹没在了看榜的喧哗中,并未太引起人的注意。
    纪桃榆只瞧见余家哥儿趴在栏前看了他一眼,旋即便被涌动的人群不知推攘去了哪里。
    他惊惧之余,四面八方的水像是密不透风的布一般罩过来,把人紧紧的裹住,素日里清瘦的身体也不复轻盈,反倒是变得格外沉重一般,不住的往下沉。
    口鼻间很快就入了水,呛进咽喉之中难受得无法呼气,且水不断的在注入。
    恐惧笼罩下,他使劲的挥着水,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第2章
    衙差将赤色喜庆的桂榜张贴开来,人群喧嚷着往前涌动前去观榜,一时间掩盖过了河里人跃动呼救的声音。
    即便是有人发觉了,却也被后头的人挤着被迫往前走。
    倒是临河对岸的一间茶肆上,独坐的男子早觑见有人落了水,可惜却并未理会。
    他腿开膝式坐在凭栏可观小桥流水的位置上,解了黑色素帔置于一头,提起描了青花的茶壶倒了杯秋茶,送到嘴边尝了一口。
    同洲吃用精细,喝个茶也风雅,比之西北寥寥上的大陶碗苦茶一碗闷下去解渴,他手里装不得多少茶水的细杯喝得实在是个闲字。
    北域战事五月休,大军六月回朝,霍戍辞军后七月一路下南下。
    走走停停,从酷暑行到了秋时,转眼近乎两个月的时间,总算是到了世人口中白墙黛瓦,山明水秀的同洲。
    江南流水潺潺,不绝穿引于城中宽街小巷。
    夹岸龙楼凤阁,桂殿兰宫,商楼驿舍鳞次栉比,行商坐贾如过江之鲫。
    男子衣着富丽腰佩美玉,女子髻上缀有珠光宝气的发饰,无论是景还是人,皆然使外来游客目不暇接。
    袍泽诚不欺他,江南富庶繁荣,是顶好的地方。
    霍戍一连喝了三杯茶,清淡的茶香萦绕在嘴间,方才解了些渴,解渴虽慢,但却是有股清香。
    此番胜景江南州城中,不觉神魂飘荡。作为一个外乡人,属实很难愿意挪动屁股下水弄一身湿。
    然而霍戍放下茶杯时,余光扫到前头河里的人竟还在扑腾,自未能上河,也无人施救。
    他不免蹙起眉。
    江南人生于水乡,合该熟识水性才是,不想也有这般旱鸭子。
    青天白日,若是在州府门口闹市的河里淹死人,还真是个笑话。
    看着人已经在往下沉了,霍戍眸子微动。
    绿水浮花的河面上忽的水花溅起,一道黑影跃入了水间。
    他到底还是没坐等看这场笑话。
    河里的人像是根飘荡无依的水草,水往哪里推,他便只能往哪里走。
    霍戍单手捞住了“水草”,须臾重新浮出了水面。
    水流如注,霍戍扫了眼裤脚不免皱眉,松了些手欲把人放下。
    然而手松了他夹在腰侧的人非但没有顺势下去,反而还攥紧了他的袖子。
    在水里挣扎了半晌的纪桃榆早便脱了力,又受了惊吓,这般被人救起,潜意识的朝人靠去,尚且还未从落水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霍戍不由得低头扫了一眼像是黏在了他身上的人,这才发觉捞起来的竟还是个小哥儿。
    这哥儿打湿了的衣袖贴在手腕上,露出的一截腕子像没有见过日色,白得跟润泽的玉一般。
    瞧人侧着脸埋在他胸口,头发淌水,身体也止不住的发颤,像是数九寒冬里躲在角落怕人的小猫。
    他胸口起伏了下,到底是没直接松手把人丢地上,转而架着人抬腿往台阶上去。
    行走间,肢体曲折起伏相触,他发觉依靠着他的人不仅轻,还软得跟团发得有些过了的面一样。
    霍戍眸光微闪,袍泽诚不欺他,同洲真的有柔弱无骨的小哥儿!
    但真碰到这么软的东西,他后背却有些僵直,自己铁手无情惯了,只怕不留神把人夹岔了气。
    霍戍凝着些神把人带了上去,阶梯走到尽头,他站在茶肆转角上,方才吐了两个字:“下来?”
    这话简短的有些刻薄,落进耳朵里很没有人情味,纪桃榆方才从惊恐之中回过些神来。
    口鼻间还有呛水,他感官本就比常人更敏感,此番感受下,咽喉难受得让他有些难以自抑。
    他胸口起伏得很快,气喘得急,颤着身体抬头,举眸便对上了三面留白,黑色瞳孔比寻常人小的一双眼睛。
    这般眸子不怒自威,甚至于有些凶恶,桃榆顿时两眼一黑差点没喘上气来,立马清醒了许多。
    霍戍瞧见怀里面颊白皙的好像轻轻触碰就会留下红痕的小哥儿,眼尾红了一片,杏眸里蓄了水花。
    他当即愣了愣,哭……了?
    这些年不乏遇到过求饶告命的,被吓尿不能自理的,但无疑皆是能劈骨剔肉的刀架在脖子上时才有的反应。
    还是头一朝一句话就把人吓哭的,他双臂僵直,有些不知所以。
    霍戍就那么面无表情的看着怀里的人,小哥儿似乎更加慌乱,连忙撑着身体,惊惶之中扶着他的手臂隔开了两人的距离。
    然则双脚踩稳地时,腿又明显的颤了一下,吧唧一声摔到了地上。
    “……”
    霍戍紧抿着唇,怎么会有这么弱的人。
    不会是想讹他吧?
    不过很快霍戍便打消了这个想法,这小哥儿看起来明眸白玉一般,肤脂细腻,养得像是一阵寒冽些的风都不曾吹过。
    若是寻常人家,即便宠爱,却也没有这般家境来养,为此属实没必要讹他一个在西北边域风吹日晒,看起来如而立之年一样的落魄老男人。
    闹市上人来人往,桂榜张布,手脚快的人已经看过了榜四处告喜了。
    眼见着河边站着两个湿透了的人,不乏有看热闹的将目光扫了过来。
    霍戍余光中看见有个小哥儿急惶惶的朝着这边跑过来,他道:“你同伴来了。”
    纪桃榆此时已经喘息困难,感觉身体里全是水堵住了他正常的呼吸。
    身子又冷,使他止不住颤抖。
    虽满身不适,但他明确的知道方才就是余家哥儿有意推他进水的,即便不知他是想见他在闹市出丑还是想治他于死地,不知还打着什么主意,总之当下最好还是避着此人:
    “他、他不是我同伴,就是他推我进水里的。”
    纪桃榆喘着气说完,他攥紧了手微垂下头,想要撑起身来,身体却像一团水放多了的面,已经黏在了地上。
    他知道自己现在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也从未像此刻一样无助于自己这么一副身体。
    正直心里局促至极之时,忽而却有什么盖在了他软烂了一样的身体上,他瞧见一截黑色素帔撒落在了地上。
    桃榆抬起头,看着面无表情的人,心里反倒是好过了些。他眼里含着泪,颤抖着道了一声:“多、多谢义士。”
    霍戍原本是想走,但听其一言,又改了主意。
    看着不过堪堪能遮挡住他上半身的素帔落在小哥儿身上,竟几乎能将他整个都给裹起来。
    他蹙起眉,伸手把裹着的人重新夹了起来。
    “你家在哪儿?”
    比之接受陌生男子送回去和一身湿透的在闹市要死不活受人围观,纪桃榆还是选择了前者。
    “小、小西街,贞路巷的,黄济医馆。”
    霍戍未再多言,拎着人一甩长腿上了他的马,同茶肆的伙计问了路,旋即驱马前去。
    绕着道小跑前来的余夏看着纪桃榆已经预料中的被人捞起,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只是想桃榆在闹市里出个丑,可没想真要他有个三长两短。
    可却是不想捞他起来的人竟还把他给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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