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夏本是追了几步,然则马上的人睥睨目光觑了他一眼,他后背无声冒出些冷汗,步子也潜意识的顿了下来。
    那人…那人竟好似是今天在官道上撞见那个凶恶相貌的男子,便是没记住脸,却也记得那匹黑马。
    余夏心里咕咕直跳,突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桃榆低头掩着脸,把自己藏在了素帔里,虽是有人好奇观看,好在却也看不到人和脸。
    他昏昏沉沉的只受了会儿颠簸,听到熟悉的声音时,才撑着身体松开了掩遮着他的素帔,露出了苍白的面颊来。
    “这是怎的了!”
    霍戍远看见挂着黄济医馆招牌的地方,来往间有不少人。
    他慢慢停下马匹还是惊了几个看诊的老弱,马儿的声音引得柜台前正在写方子的老大夫注意。
    黄引生听到马儿的哼哧甩头声,以为又有纨绔沿街闹马,不满举头间,竟瞧着个身形伟岸之人搂着个素帔裹着的人进来。
    他连忙放下笔过去,就见着露出脸来的哥儿,顿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快快进来。”
    黄引生连忙从男子怀里把纪桃榆扶了过来,一摸就是双冰冷的手和湿透的袖子,他没多问,先把人扶着去了后室里。
    “黄芪,快去拿一套干净的衣裳来。”
    药童小哥儿听到声音连忙应了一句,安抚了两句铺子里的病人,匆匆的去了后院儿。
    霍戍好似听到小哥儿虚弱的唤了一声阿祖,随后便进了屋子里,他收回目光扫了医馆两眼,一派医药陈设。
    见那老大夫对小哥儿十分关切的模样,想来是疼惜他的自家人了。
    既家里人就是大夫,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霍戍思及此,折身即准备离去。
    “义士!”
    身后却传来声音:“且慢。”
    黄引生出来连忙叫住了霍戍:“多谢义士出手,救了我外孙一命,湿了您衣裳,不妨去后院换上一身吧。”
    霍戍看了一眼衣裤,江南天气湿润,不似西北风沙干燥,衣物很快就能干。
    这么湿着一身招摇过市确实不便,于是应了一声,自拿了包袱随着人去后院。
    医馆前头陈设平平,铺面看起来并算不得大,不想从铺门后头进去竟豁然开朗,还有一处大院儿。
    院子里放着好些簸箕晾晒药草,在木架层层叠上,总数不低四五十个簸箕。
    往前还有厨灶,旁侧是房间。
    这是典型的前铺后屋的一体陈设,很便于坐贾生意。
    霍戍想这哥儿家里还真有点家底,不过听大夫所说好似这里是他外祖家。
    他未有要刺探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哥儿的家境,没打算多问,自进了屋子换了身衣裳便出来了。
    门口却有个药童模样的人等着:“义士,您且稍坐片刻喝口茶,小童升了火把您的衣服给烤干,如此以便装带。”
    霍戍想着也是,便把换下的衣物给了药童。
    他阔步出去,黄引生已经在院子里亲自给泡好了茶:“义士快请坐。”
    霍戍拱了拱手,见着那小哥儿还没出来,还是问了一句:“小哥儿怎么样?”
    “我那小外孙打小身子便不好,孱弱于常人,方才听他说了事情经过,今日若不是义士舍身相救,那可便凶多吉少了。而下已经给他吃了药睡下了,不能亲自出来答谢义士,还望勿要见怪。”
    “无妨,顺手的事情。”
    黄引生感激不已,道:“多谢义士,敢问义士高姓大名,还请多留些时候,医馆里备些寒食义士吃个便饭,也当我一片答谢之心。”
    “在下霍戍,大夫无需多礼,我此番另有他事,不便多留。”
    霍戍顺道问了一句:“大夫可知明浔村在何处?”
    黄引生闻言挑起眉:“沿官道行二十里,转入小路再有个二三里便到了。”
    看着霍戍一股外乡人的派头,早年间他在外游历,没少见过南北之人,估摸霍戍是从北方来的。
    既人家热血心肠相助,他没有不周到的理由,道:“不知霍义士是何事由,可便透露。我那小孙便是明浔人士,女婿恰好是村上里正,或许可帮上义士一二。”
    霍戍眉心一动:“我是来寻人了事的。”
    “那再巧不过,义士如若不急,不妨在此处将歇一晚,明日我送小孙回村,义士一同前往,我也好同女婿交代两句义士寻人之事。”
    霍戍顿了顿,人生地不熟的寻个人确也不易,他一副外乡人的面孔,且面相不善,许多村野乡地排外忌惮,许是更难找人。
    片刻后,他道:“也好,如此便叨扰了。”
    第3章
    午时,医馆里给霍戍单准备了些饭菜,馆里人来人往的忙得没个空闲,坐堂的大夫就黄引生一个,外在有个年长的配药师傅和一个招呼病患的药童。
    黄引生看诊写方子空不出手来,还得要看顾纪桃榆,便独只霍戍一个人先吃饭。
    饭菜摆在客间贴着窗的四方桌上,由七八个手掌心大小的描花碟子盛着,一水儿的蓝色描刻,显然是成套的。
    碟子比之西北的大陶盆碗就显得有些小气了。可小虽小,但样式却多,一眼望进去四方桌被填了个满,看着十分丰盛。
    霍戍在北境也有见到这样的描花碗碟,只是在校尉或者是将军的营帐里。素日也不见使,若有文官进营,方才会请出这些器具。
    这般器具易碎,在北境价值不菲,为此用的人并不多。
    不过江南盛产这些物件儿,在同州做的精致些的描花碗碟价格也并不高。
    药童把客窗推开,桌子立时敞亮了起来,外头正对着一处小天井,此时几株小白菊已经提前开了。
    亮光落在桌上,也把饭菜烘得更有些滋味。
    这还是霍戍到同洲来的第一顿。
    桌面置有三道肉食:一碟子两三寸长的整鱼,一碗炙羊肉,外在一碗鸭货;另有两道时令小菜,莲藕丁,脆笋,除此还有一盆叫不出名字的汤。
    他看着食盒是从外头拿进来的,想是黄引生特地叫的酒楼。
    药童布好菜后便出去了,霍戍没客气,兀自举筷吃上一回军营里将军才有待遇吃上一桌的江南小菜。
    风卷残云以后,霍戍直觉来对了地方。
    江南菜式丰富精细,爽口开胃,就是他糙惯了吃起来像牛嚼牡丹。
    午后,霍戍在屋里歇息了会儿后便坐不住。
    这头四处有水,他打了些去医馆的马厩里给自己的马刷洗了一通。
    马厩里就只一头驴,是黄引生平素去拉药材用的,若非大家大户,寻常人家也养不起多少大牲口,价格贵,又得费心照料。
    他闲来无事,把自己的黑马刷的干净油亮以后,顺道也给毛驴刷洗了一通。
    同洲流水潺潺,流溪无断绝,时间也好似变慢了一样。
    霍戍洗了马,又去外头逛了一通,听城里的人热切的议论着谁谁谁又中了榜,好福气云云。
    街上不分时间段的热闹着。
    他溜达了一圈日色西沉了才返回黄济医馆。
    忙碌了一整日,药童可算是挂了打烊的牌子,正在一块块的合着木板门。
    黄引生紧着眉头和配药师傅正站在门口。
    “口信儿带去了没?”
    “已经让村里跑牛车的师傅带回去话了,就说桃哥儿来医馆里帮忙,累着了歇息一晚,明儿一早就回去。”
    黄引生背着手点点头:“好,这么说也省得他爹娘着急上火不放心,到时候夜深了还来城里。眼看着秋收这阵子村里事多如牛毛,什么都要里正盯着跑着。”
    配药师傅应了一声。
    “方才我去看了桃哥儿一眼,烧已经退了,就是还说难受。”
    黄引生想起先前窝在床上一身滚烫的哥儿,心里就是一阵焦心,拉着一张脸道:“这么大个孩子了,竟还贪玩儿去河边上,多危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得了。”
    配药师傅笑了一声:“今儿秋闱放榜,桃哥儿自是要去看一眼的,哪里是贪玩儿。哥儿的性子是再好不过的了,您还不知么。”
    说起这个,黄引生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我竟给忙糊涂了,忘了这一茬。”
    说着却又叹了口气:“上不上的在秋闱场上就已经定下了,又何必急于一时晓得结果。”
    “尤家那孩子人才倒是出众,只不过一门心思的在读书上,旁的不见得好。我总觉着那孩子心思不简单,奈何小桃子他爹娘中意的紧。”
    “别说里正和蔓菁了,就是放眼整个笠朝谁人能不看重读书人,您便是疼桃哥儿才如此忧虑,可咱里正眼光毒辣,尤家二郎头回下场便中了!”
    配药师傅一脸喜意:“往后就是举人老爷了,桃哥儿虽然身子弱,可却是有福气的。”
    黄引生闻言脸上由担忧转为惊诧:“果真么?”
    “黄芪去看的榜单,红纸黑字上写着呢,错不了!”
    “尤家二郎既有这个本事,那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话音刚落,黄引生便见着走来的人,他止住了话头,转道:“霍义士回来了,正说准备夜饭。”
    霍戍不晓得两人说谈了什么,不过看着黄引生心情好似不错,他微微颔首依言先进了门去。
    这当儿后院的灶台上已经起了火,炊烟袅袅,想来是要自备晚食。
    晚间出门之人皆归返,一般都是一家人最齐的时候,为此便习成了晚食为一日中最丰盛的一餐。
    铺子打烊了,也有了时间烧菜。
    “黄芪哥哥,我好想吃东安子鸡。”
    “你身子现在这么虚弱,不能吃那么辛辣的吃食。我已经给你煮了粥,等身子养好了下回再吃吧。”
    “我也不常来阿祖这儿过夜,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啊。”
    霍戍方才到屋门口,就听到灶厨那头传来的声音,他觑了一眼,听着声音像是那小哥儿的。
    他放轻了步子往前去了几步。
    灶间锅炉雾气腾腾,火也烧得哄哄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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