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碎金了然:“那库房也一定空了?”
    “正是。”李老爷说,“贼兵连刺史大人都害了,岂能放过库房?他们的目标原就是府库。唉,都空了。”
    不正面抵抗,但消极不配合。主打一个让你拳头落入棉花里,无处使力。
    比阳诸人心中暗爽,终于出了城外那口恶气。
    叶家在邓州也算不上什么名门,背景渊源都远不及陇西李氏深厚。一个年轻女人,不过靠一身蛮功夫掌了些兵,便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都暗暗地为李老爷竖大拇指。
    不料叶碎金也不恼。
    “没关系。”她摆摆手,“原是想看看从前的册簿,比照着旧日记录,估个合适的数的。”
    “现在既然无可参照,也不必估了。”
    “你们,给我凑个一万石军粮吧。”
    众人得意的笑还来不及收去,“一万石”便从天而降,直接砸在了头顶上。
    砸得比阳诸人眼冒金星。
    李老爷浑浊的眼抬起,也射出了锐利且凶狠的光。
    第一次正眼看了叶碎金。
    第56章 掀桌
    众人的脸色都变了。
    柯老爷强笑道:“大人说笑了。邓州这些年百姓安居, 风调雨顺,未听说过旱涝虫瘟,想来大人不缺军粮, 不过与我们玩笑罢了。”
    叶碎金挑眉问:“你看我哪里像玩笑?”
    柯老爷僵住。
    李老爷咳了一声, 缓缓道:“大人远道而来, 替天子牧民,兵劳马困,我等也不能全无表示。这样吧, 大人你看,我们各家尽力凑一凑, 给大人出个两千石劳军, 大人觉得如何?”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有道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这邓州女子实在轻狂,张口就是一万石,好在有李老爷, 看看最后讨价还价能还到多少。
    众人其实自己也知道,新势力入主比阳城, 想一毛不拔是不可能的。在他们看来,现在的关键就是讨价还价能还到多少。
    但念头才闪过, 一个茶盏就惯在地上,摔得粉碎!
    “打发叫花子吗?”叶碎金站起来,“来人!把这些人都给我扣下来!通知他们家里, 一万石军粮什么时候凑出来, 什么时候放人!”
    青衫黑裤的士卒虎狼一样地扑上来。
    众人不可置信, 有人挣扎, 有人叱骂。
    李老爷的脸色终于变了:“叶大人!你想清楚!我等于比阳, 世代良民, 便是从前王刺史都不曾给过我等脸色!叶大人一来便不讲道理,以势压人,祸乱地方。京城陛下若知道了,大人可想过怎么对陛下交待吗?”
    叶三郎忍不住望天。
    交待什么呢。京城那个陛下,根本不知道叶碎金都已经把手伸到了唐州。
    李老爷等人也是被叶碎金那枚假印给坑了。
    因为那枚假印,他们首先就从心底里接受了叶碎金的官方身份。觉得皇帝既然把唐州给她了,她就得经营好,给皇帝一个交代。
    理论上来讲,皇帝委派下来的大员极少会对地方上大开杀戒。
    和地方势力博弈、共生、共处才是正解,才是皇帝委派官员治理地方的意义所在。
    这是每个拥有朝廷委任的官方身份的人最终都会走的路。
    弱一些的甚至会被地方势力压制、架空,也不是不可能。就看东风西风谁更强了。
    叶碎金一个年轻女子,领着一群嘴上无毛的小将。一眼瞧过去,站在她的身边的甚至看起来及冠的都没两个。
    诸人从一开始就没看得上她。
    偏她又轻狂,目下无人,李老爷便选择了不配合,想让她吃个暗亏撞个南墙,然后头破血流地学会要怎么跟他们这些地头蛇相处。
    哪知道这人就跟没入过官场似的,全不按规则走。
    她一言不合就掀桌子!
    他们根本不知道,叶碎金特意从大晋取得一个官方的身份,无非是为了行事方便,也为了暂时不成为大晋的敌人。
    但她从始到终都根本没有真心想要效忠过晋帝。
    这就很坑。
    比这更坑的,是一个才新立起势力的年轻女子,她身体里装的这个灵魂,是个半生征伐、半生朝堂的人。
    人命于她可以只是公文上的数字。
    她见过更大的阵仗,踩过更深的坑,踢过更硬的铁板,跌过更疼的跤。
    她笑起来:“我经营好比阳,就是对陛下最好的交待。你一介草民,不要操朝廷的心。先想想你家里能筹多少粮才是真的。”
    “府衙的大狱还在吧?”她命令道,“押下去!”
    “把消息送到他们各家去。”
    比阳百姓瞧着青衫军进城,瞧着老爷们衣着光鲜地迎着新来的女大人和年轻将军们进了刺史府……然后没再出来。
    再然后就看见各家的家丁慌乱奔走。
    百姓不禁嗡嗡议论,惊疑不定。
    又有一队一队的青衫军,速度极快地接手了城防。又在城中主要干道上巡逻,百姓隔着窗户便能听到整齐的步伐声,悄悄从门缝张望,便能见到一队一队青色挺拔的身形。
    万幸的是,这些人只是巡逻街道,到不曾闯过民户,亦不骚扰商铺。看起来军纪十分严明。
    之前也听说是朝廷的正规军,百姓观望了一阵,开始有点相信了。
    刺史府里,众人并没有安顿下来,享受舒适的府邸。相反,比阳诸家放在府里的仆役婢女,都被赶了出去。亲兵接手了府邸。
    众人一如行军之时,毫不放松。
    “接下来呢?”三郎问。
    叶碎金抬眼:“等着,看看他们有什么后手。都使出来了,才好清理干净。”
    作为根基,邓州太小。邓、唐二州合二为一,还差不多。
    叶碎金有太多的事要做,根基必须得稳。邓州、唐州必须清理干净,不允许有任何人、任何宗族、任何势力成为不安定的因素。
    叶碎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比阳这些大户和平共处。
    能在没有官府的情况下维持这些年,可知这些大户扎根有多深。你若跟着他们规矩走,用他们的规矩与他们斗,那便是掉进他们挖的坑里了。
    许多人往往是过了一辈子才能明白这个道理,回头看才看明白怎么回事。
    幸运的是,叶碎金比别人多了一辈子。
    年轻的她,必被这些人绕进去。不,应该说,她早就被绕进去过。虽不是比阳,情况也差不多。
    那时候怎么应对的呢?她和长辈们一样,想的尽是怎么与这些人周旋。
    周旋你娘!
    这就是为什么如今叶碎金出来,只喜欢带兄弟们尽量不带长辈尤其叶四叔那种喜欢主事、拿主意的长辈的原因。
    他们的年纪,深深地被世间规矩束缚。地位却又没有高到能勘破一切表象看透本质。
    但叶碎金坐在鸾座上,在金殿里面对的都是人间菁英。
    她后来在后宫一直思考,为什么这些人一定要将她逼退?女子在前殿就真的那么不能容忍吗?则他们为什么从前又容忍她?
    后来她终于想明白了。
    原来,他们不是不能容她,他们是怕她。
    他们怕她手中有权,怕她麾下有兵。所以他们用世间的规则将她套在其间,深深困住。
    当你看穿了这一切之后,就会深厌这些规则。
    “一力降十会,”叶碎金说,“才是世间真谛。”
    “我们该庆幸,邓州、唐州都没有真正能压制我们的势力。我们就是二州最强。”
    “既然如此,不要陷入旁人定的规矩里。三兄,这点,你应该最明白。”
    大家都看向叶三郎。
    他们的兄长从前与现在是不一样的。方城和南阳两个地方改变了他。
    方城是攻伐之战,杀人是肯定的。但他在南阳大开杀戒,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兄弟们都有些吃惊。
    等他回来,人完全变了。
    “对,不能被绕进去。”叶三郎沉声道。
    他去南阳之前,他爹嘱咐了一大堆,全是人情世故。他认真听了学了记了,以为会用得到。
    叶碎金却对他说:“只别忘记了,你手里有刀。”
    最初,他依照父亲教导的。
    后来,他发现,没用。只有被别人在规则里玩死的份。
    他便拔刀了。
    什么规矩,我们便是规矩。
    什么规则,我们来定。
    “要宵禁吗?”他问。
    “不用。”叶碎金笑,“让他们串联去。”
    地头蛇常有外来人想不到的蛇鼠路,得让他们都使将出来才好。
    “也不要阻止探监。”她说,“拿主意的都是老家伙们,让家里人来看,来问。”
    五郎来报:“府牢里还关着不少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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