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谬万事果敢决绝,却对处置纪榛再三举棋不定。
    杀之不能,取之不得,近恐乱心,欲远难行。
    沈雁清近二十四载读遍天下圣贤书,受尽嘉许与美名,却终无法免俗,难断性灵与私念。
    他有所求。
    醉梦中的纪榛眉头蹙起,含糊打断沈雁清的深思。
    “水......”
    沈雁清稳静抬眼,掌心轻贴在白润的脸颊,纪榛眷恋地蹭着他的指腹,如幼兽求怜。
    他倒了水,站在烛影里沉眸不动。
    纪榛似是真渴极了,嘴唇不住的翕动,还不自觉地做出吞咽的动作。
    醉酒之人如何自饮?
    沈雁清捏住纪榛两颊,强迫熟睡之人打开唇齿,俯身,在距离半寸的距离停下,凝滞一瞬后,重重地贴上从未有人触及的柔软唇舌。
    清甜的甘露入口,纪榛皱着的眉心舒展,急切地攫取醴泉。可他很快就察觉到还有其余的什么软物钻进了他的嘴里,极为不安分地搅动着。
    福禄楼的鱼竟然这样鲜活?
    纪榛啧啧地吃着跃动的软鱼,含住了想往喉里咽,那鱼儿比他想象中还要活跃,任凭他如何吮动吞食,仍精力充沛地在他口中横冲直撞个不停,甚至反客为主咬他的舌头。
    好没有道理、好放肆的鱼啊。
    纪榛不甘示弱地拿唇舌跟这尾鱼打架,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整个下颌都是酸麻的,连呼吸都不畅,才终于成功地将恶鱼打跑。
    沈雁清半直起身躯,用手背一抹被咬破的唇角,拧了下眉心,而咬伤他的始作俑者正嘟嘟囔囔说着什么。
    他凑近了去听。
    纪榛说的是,“还想吃。”
    —
    日上三竿,纪榛悠悠转醒。
    他从未如此醉酒过,一觉醒来头痛欲裂,蜷在榻上哑声喊,“吉安.....”
    吉安闻声而来,连忙端上洗漱之物,伺候着纪榛起身,又让小厨房热好粥食。
    纪榛爱干净,每日沐浴必不可少,本以为宿醉过后会浑身酒臭,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干爽清整。
    吉安瞧出他的困惑,笑嘻嘻道:“昨夜沈大人在主厢房睡的,替公子换的衣衫。”
    纪榛一听这话头疼都缓解不少,方一张口牵动唇瓣,痛得倒吸一口气。
    他让吉安拿来铜镜一瞧,只见唇角不知何时裂开了,就连舌头都有些发肿,倒也没有多想,只当是饮酒过度致使。
    洁口时受了些苦头,他咕噜将薄荷水吐在铜盆里,嘶嘶抽气,还想询问沈雁清宿主屋之事,就见多时不曾出入这间厢房之人踏日而来。
    吉安很有眼力见地躬身告退。
    纪榛抱着被褥坐在榻上,乌发披散,脸蛋有点苍白,一双眼睛却亮若繁星。
    醉酒后的一切纪榛都不记得,他等沈雁清走至塌边,羞赧地仰面问:“吉安说你昨夜宿在这儿?”
    沈雁清没有否认,嗯了声。
    纪榛喜不自禁,把这当成与沈雁清重修旧好的苗头,正想鼓起勇气再多说些体己话,沈雁清先他一步悠悠道:“酒彻底醒了?”
    他忙不迭点头。
    “那好,先用膳,再向你讨之前欠下的一半责罚。”
    纪榛不解地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对方说的是那六十下藤条,颤声说:“今日?”
    “就今日。”
    沈雁清半点儿不给他辩驳的机会,唤奴仆端来清口小粥,静坐等纪榛用完膳食领罚。
    纪榛脚步虚浮地下了塌,坐在凳子上,频频看向面色淡淡的沈雁清,喝了几口粥后终是忍不住道:“我还头昏。”
    “前后说辞自相矛盾,你自己信吗?”
    纪榛委屈地垂了垂眼,放下瓷碗,“为什么要罚我,我又没做错什么.....”
    沈雁清义正词严,“与外男厮混饮酒不算错处?”
    纪榛瞪眼,“那是我哥哥。”
    “蒋蕴玉呢?”
    纪榛尚未完全清醒就被沈雁清责问,委顿不堪。可沈雁清好不容易才肯与他同房,他不想再起争执,只好道:“我问心无愧。”又破罐子破摔地叨咕,“你想打就打吧。”
    大不了留几日痕迹而已。
    他说着,一鼓作气端着清粥几大口喝完,耷拉着肩等沈雁清发落。
    可等了半晌,沈雁清都没有动身。
    纪榛心思转动,机灵地把凳子搬过去一点,挨着沈雁清,嗫嚅道:“继续欠着好不好?”
    沈雁清掠一眼纪榛微白的脸色,“欠到什么时候?”
    “下次。”纪榛抱住沈雁清的手臂,许久不曾与对方如此亲近,他眼尾微热,哽咽道,“别再不理我了。”
    这半个月他既担心父兄,又日夜盼着跟沈雁清和好,连觉都睡不安稳。
    沈雁清没有推开纪榛,沉声说:“往后若再擅自外出深夜不归,翻倍罚。”
    纪榛小腿微抽,惊骇道:“一百二十下啊.....”
    沈雁清垂眼望着愁眉苦脸的纪榛,不落痕迹地勾了勾唇。
    —
    蒋蕴玉出征之日,天色阴郁,黑云压城,隐有暴雨来临的势头。
    满城百姓列于街道两侧,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此次战事。身着盔甲的飞骑大军满身肃杀之气踏过人群,立于前首的士兵挥旗开道,整齐的步伐声混杂着冷兵器碰撞的音色锵然于耳。
    蒋蕴玉身披坚硬黑甲,昂首骑赤金接受众人注目,明丽容颜在昏色里冷肃岸然。
    从今往后,大衡朝再无蒋小侯爷,唯有披甲上阵的飞骑尉大将军。
    纪榛随兄长站在城墙上为蒋蕴玉送行。
    赤金铁蹄哒哒前行,蒋蕴玉手拉缰绳,回头遥望高城之上的纪榛。
    经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纪榛知蒋蕴玉眼神极好,郑重地无声道:“活着回来。”
    蒋蕴玉朝他高高地扬了扬眉头,回身抬手握拳,大喝:“飞骑军何在?”
    回应声震耳欲聋,“我等在。”
    “斩匈奴,除鞑靼,抛头颅,洒热血,飞骑军视死如归。”
    蒋蕴玉一挥马鞭,在浩浩的起誓声中跃出城门,不留余影。
    纪榛心中震动,趴在高墙上大喊:“蒋蕴玉,活着回来,定要活着回来.....”
    他喊得声嘶力竭,直到兄长唤他才恍惚回神。
    纪决握住他的手腕抬起,将一个木制的盒子放在他的掌心。
    “这是?”
    “蕴玉托我给你的。”
    纪榛看一眼浩荡大军的末端,缓缓地打开木盒。
    一支折断的箭头倒映进纪榛的眼里。
    他猛然望向城门,如鲠在喉,竟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千言万语,祝君凯旋。
    纪榛将木盒收好,与兄长一同下了城墙,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纤瘦身影,高声唤:“小茉莉。”
    三两步跑上前,“你也来为蒋蕴玉送行吗?”
    小茉莉颔首,又朝纪决恭敬行礼,说:“正要回去呢。”
    纪榛想到前阵子二人还在黄莺楼议论蒋蕴玉被参一事,那时觉着对方是皇亲国戚不以为意,却未曾料到短短两月竟有如此变故,皆很是惘然。
    “蒋蕴玉文韬武略,想必定能班师回朝。”纪榛见小茉莉面带忧愁,既是宽慰对方,亦是安慰自己。
    他本想跟小茉莉回黄莺楼,可兄长还在候着他,便道:“我得走了,有什么事就传话到沈府。”
    小茉莉说好,笑送纪榛奔向兄长。
    纪决不动声色地看着二人,上马前问纪榛,“你与他相识多年了罢?”
    纪榛笑吟吟点头,“七年了。”
    纪决透过珠帘,瘦弱的身影已没入街巷。他收回目光,“启程。”
    纪榛还在回兄长的话,“小茉莉出身虽不高,但俗话说英雄不问出处,他不比任何人差。这些年他对我极好,小曲唱得也可好听了.....”
    “如此,自然是好。”
    暴雨终至,哗哗打落一地红果实。
    朝堂里风急浪高,局势水深火热,边境处厮杀不断,大军浴血奋战。
    处处刀光血影,潮鸣电掣。
    蒋蕴玉出征后以五千精兵抵挡三万蛮奴攻势,连连传来捷报。
    最新准信传到纪榛耳朵里时他正在院子里架好的秋千上惬意地吃着青果。
    “公子,公子,大好事!”吉安边喊着边冲进院内,气喘吁吁,“蒋小将军,小将军.....”
    纪榛蹦下来站稳,“慢慢说。”
    “蒋小将军成功击退匈奴,保住了城池,京都人人都在夸小将军骁勇善战,是天降神兵,乃大衡朝之福呢!”
    纪榛心花怒放,高兴得兜了两圈,又听得吉安道:“不过听说小将军受了伤,不知伤势如何。”
    “你说话怎么学人大喘气呢?”纪榛抓了颗荔枝丢给吉安,自言自语,“话本里说了,刀剑无眼,打战难免会负伤,蒋蕴玉吉人天相,应当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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