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坐到秋千上晃荡着。
    夏去秋来,在这倒海翻江的京都,唯有沈府的主院风雨不透,得片刻安宁。
    这是纪榛嫁到沈府后过得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福禄楼那夜过后,沈雁清不再与他分房而寝,虽对他一贯冷淡,也总得他主动靠近对方才会正眼看他,却少了许多冷嘲热讽。而与他同一屋檐下的沈母亦不再罚他跪祠堂,不再提香火之事。
    仅是如此,就足够叫纪榛心满意足。
    他偶尔午后做美梦,梦中那些曾嘲讽他没有自知之明的子弟皆向他致歉,夸他是这天底下和沈雁清最般配之人,就连京都百姓也皆道他与沈雁清是神仙眷侣,乃佳偶天成。
    纪榛常常做着梦做着梦就笑醒。
    连梦中都更爱慕沈雁清一分。
    秋日杲杲,纪榛趴在院里的石桌酣睡,许是风来,竟将他原先的美梦吹碎。
    梦里的沈雁清面色冷寂,无论他如何靠近都无法触碰。他心慌意乱,哭着求沈雁清抱抱他,可沈雁清伸出了双臂,却是将他推下万丈悬崖。
    “你不配。”
    纪榛猛然惊醒,冷汗淋漓,仿佛又回到了与沈雁清初成婚时受尽世人嘲讽之际。
    好在只是噩梦而已。
    他捂住胸腔里疯狂跳动的不安心脏,许久才得以平静。
    吉安小跑而来,替他穿上洁白的披袄,“公子,起风了,进屋睡吧。”
    纪榛怔怔坐着不动,少刻,等来了下朝的沈雁清。他急于从噩梦里剥离出来,南燕归巢一般扑进沈雁清的怀里,闻见对方身上熟悉的清香,终是安心。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沈雁清将他从怀中扯出来,淡然回:“有要务商议。”
    纪榛从不过问朝事,一是不懂二是不感兴趣,眼见对方眉宇之间隐有倦态,张罗着道:“小厨房熬了乳鸽汤,我让他们呈上来。”
    沈雁清没有反对。
    用膳期间,纪榛喋喋说着,可也许当真是公务太过繁忙,沈雁清并未多回应。
    他有些气馁,转念一想,沈雁清已经待他比从前好太多,他不该奢求。
    再有两月他便与沈雁清成婚整整四载,往后他们还有很多时日,难道还急于这一时半刻不成?
    烛灭,他轻车熟路地环住沈雁清的腰。不知为何,他觉着今日沈雁清有些异于寻常,未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困意先一步打倒他。
    “紫云楼新出了牛乳酪.....再有几日就可以去游湖了......”
    沈雁清一语不发地听着半梦半醒的纪榛呢喃细语,眸里潮涌绵延起伏。
    半晌,拥紧怀中身躯,对月无眠。
    他未能告诉纪榛,阴雨将至,不宜赏湖。
    作者有话说:
    沈大人,你小子搞偷亲那一套是吧!
    第23章
    秋日萧瑟,又连着好些日子不见阳光,连带着人都没有精神。
    纪榛懒洋洋靠在软榻上,一手拿着话本,一手往嘴里丢坚果,时不时抿两口热茶,悠哉惬意。
    正是犯困之际,吉安风风火火地跑进屋内,高声道:“公子,大公子到沈府了,正往这处来呢。”
    他登时清醒,丢了话本放下热茶,问:“哥哥怎么来了?”
    纪榛与沈雁清成婚整四年,纪决连沈府的大门都不肯迈进,如此异常,纪榛的心口不受控地突突跳了两下。
    他望一眼阴雨连绵的天,乍生不好的预感。
    屋里已点了暖炉,银炭滋啦啦烧着,不知是否炭里夹了沙,啪的一声,跃起一串小火苗。
    透过微弱的火光,纪榛见着两道打伞的高挑身影越过四方院门,兄长步履匆匆走在前后,沈雁清落下半步跟着。
    他跑到檐下,见着兄长沉甸甸的脸色,本该欢欣雀跃的语气微变,“哥哥.....”
    纪决三两步上前,开门见山,“榛榛,随我回趟纪府。”
    纪榛仍在状况之外,但毫不犹豫地颔首,赶忙唤吉安去取伞,又看一眼神色同样庄重的沈雁清,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二人皆沉默着。
    纪榛心中愈发不安,正要随兄长离院,沈雁清道:“等等。”
    他不解地停下。
    “吉安,去屋里拿白狐袄给少夫人披上。”
    沈雁清不说还好,一说纪榛才感知到寒意。这样的关切是从来没有过的,纪榛不由得盈盈朝沈雁清一笑。
    可沈雁清眉眼低沉,竟是微微错开了视线,似乎不忍看他的笑容。
    纪榛裹了白狐袄,把手放到兄长掌心,被快步牵着出了院落。
    沈雁清打伞站在檐下,望着雪影消失在转角,玉似的骨节慢慢收紧了。
    裕和提醒,“大人,雨雾重,进屋吧。”
    半晌,沈雁清才回道:“备车。”
    —
    “哥哥,究竟何事这样急匆匆?”
    纪榛转身坐在车厢的软榻上,深秋穿白狐袄太厚,他觉着有点热,将系带解开,脱下放在一旁。
    “榛榛,”纪决的面容半隐没在阴暗里,“再过几月你就该二十一了。”
    纪榛不知兄长为何突然提起他的年岁,应了声是。
    纪决二十一岁在做什么?已随父入仕整三年,见惯尔虞我诈的技俩,懂识假仁假义的把戏。每日与朝中难辨敌友的同僚虚与委蛇后,最开怀的便是回到府中教导纪榛学功课。
    纪榛开蒙晚,慧根钝,他一遍遍地教,即使教不会也不觉不耐。
    懵懂又如何?纪家有一个被权势绑住的纪决就够了,无需让纪榛也卷入谲诈的圈套里。
    可兜兜转转多载,在这步步惊心的京都里,人人自危,纪榛又怎能避免?
    不过是他一再地拖延着,晚一日、迟一时面对骤雨。
    纪决望着纪榛清亮的眼睛——他曾信誓旦旦地要守护这片净土,却终难愿成。
    马车停下了。
    纪榛三两步跳下马,他已近四月未回纪府,甚是想念。
    南苑之后,他曾私下问过兄长父亲为何未去赴宴,得知父亲感染风寒后曾回府探望过一次。父亲虽卧病在床,但瞧着并无大碍,他也便放心了。
    此后太子党与三殿下党你夺我争,父兄朝务繁多,更是相聚甚少。
    纪榛抬步往大门里走,府中下人见了他皆垂首行礼,分明还和从前一样的情形,纪榛却莫名觉着纪府如同行将就木的老者,透着一股萎靡之气。
    他的脚步缓下,回身看纪决。
    兄长站在庭院当中,在他困惑且忐忑的眼神里,哀痛道:“榛榛,随我拜别父亲罢。”
    雨雾朦胧如纱,纪榛遍体生寒。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大夫给榻上面若枯草的纪重灌了一碗参汤,结巴道:“纪大人,首辅大人他.....您有什么话快些说。”
    纪榛呆滞地站着,纪决挥手屏退下人。
    大门轻轻关上,将纪家父子和腐朽气息一并关住。
    纪榛缓慢地眨一眨眼,望着形容枯槁的父亲。几月未见,父亲双眼凹陷,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与他记忆中严肃端正的形象全无干系。
    他腿一软,颤巍巍地扑到塌前,“父亲.....”
    纪重干裂的嘴蠕动着。
    纪榛握住那双薄得只剩下一层皮的手,牙关打颤,“为何,为何会如此?”
    他太不解,满目泪光回头喋喋问沉默的兄长,“前几月父亲还身强体壮,这些时日你也并未同我说父亲染病,大夫呢,大夫.....”
    纪决一把抓住想要往外奔的纪榛,厉声唤:“榛榛。”
    纪榛霍地不动,惶然地与兄长对视。
    “你听着。”纪决擒住纪榛的肩,郑重道,“父亲是突发恶疾,大夫已经束手无策,你随我拜别父亲,不要让他临了不安。”
    纪决一把扯着纪榛跪在塌前,不由分说地按着纪榛的脖子跪拜。纪榛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耳鸣眼花。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未料到今日回府,竟是天人永隔。
    榻上的纪重遽然瞪大了眼,纪榛跪行到床沿,只见父亲双眼浑浊不堪,双唇不住启合,已是末了之相。他咬着牙,重重地抹一把泪,抖抖瑟瑟地凑上前听父亲临了之言。
    忽而间,纪重似用了毕生的气力,从喉咙里爆发出浑浊的一句,“狡兔死,良狗烹,狡兔死,良狗.....”
    最后一字被喷洒出的鲜血替代,纪榛躲避不及,感知到温热的血液溅在自己的脸颊与颈侧,血迹顺着他的皮肉缓缓往下流淌,浸透衣襟。
    纪榛再看,父亲瞪大双眼,满口鲜血,已然没有了气息。
    他身形一软瘫倒在地,惊吓过度,微微张着唇却半个音符都挤不出来。
    纪决一把搂住他,将他的脸按在自己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唤他,“榛榛,榛榛......”
    兄长身上的清香未能驱赶他满身的血腥气,他摸一摸自己的脸,沾一手冷稠。想要再去看一眼父亲,却又恐惧得不敢动弹。
    片刻,屋内响起悲痛欲绝的哭声,闻者哀然。
    今日的变故不单单叫纪榛一恸几绝,也意味着大衡朝一代权臣的陨落。
    要变天了。
    纪榛满面泪痕呆呆地坐着,任兄长给他洗手擦脸,清水染成红色,他回忆着父亲的死状,上下牙不住地磕碰。
    “榛榛别怕。”纪决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血迹,将血布放置一旁,把纪榛的手裹在自己掌心,“我在这里。”
    纪榛鼻尖翕动,泪涌如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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