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弘治帝苦笑,“能多撑一日便是一日。”
    “是。”
    宁瑾背过身抹抹眼角,亲自取来新炼好的丹药。
    火红的药丸,各个有指甲盖大小,闻着辛辣刺鼻,却是弘治帝现下唯一的希望。
    服下一枚丹药,弘治帝被宁瑾扶到榻上,闭上双眼,疲累苍老之色难掩,恍如半百老人。
    “宁老伴。”
    “奴婢在。”
    “宫里事查得怎么样了?”
    “回陛下,已有了眉目,戴义和陈宽今日便拿人。”
    “恩。”弘治帝愈显疲惫,声音变得低哑,“若是太子身边的人,不要瞒着,让太子知道。”
    “陛下?”
    “朕撑不了多久。”
    这几个宦官就当是给太子提个醒,日后遇外戚犯罪,不可循私心轻纵,必要严惩。
    他已是病入膏肓,能否撑过今年,都未可知。
    张氏外戚跋扈已久,弘治帝不是不知道,却一直顾念着皇后,重举轻放。可再和皇后夫妻情深,也重不过江山社稷。
    现如今,他倒是盼着张氏兄弟犯错,拼着不要仁慈之名,也能为太子铺平前路。
    只可惜,世事难料,时不待人。
    枉为真龙天子,老天不许,又能为之奈何。
    “子弱母壮啊……”
    弘治帝低暔着,渐渐睡了过去。
    宁瑾伺候在侧,已是脸色发白,汗湿脊背。
    时至掌灯,阅卷房内,八名读卷官仍在审阅殿试策论。
    同复试相类,每份策论都要经八人翻阅,鉴分上等、中上、中下以及下等。得上等最多者,将交由三位阁老亲阅,摘选十份最佳者呈送天子。
    不出意外,三鼎甲及二甲传胪均将在十人中钦点。
    然以上定规,于当下却是行不通。
    殿试之时,天子亲选八份策论,更当殿问话,逐一奏对。观其意,一甲三人已定,二甲五名怕都占了。只留下两三个名额给臣下推举,不只审阅策论的八人,三名阁老都很头疼。
    该庆幸天子只选了八个,没有十个全占?
    庆幸个XX啊!
    “以三位相公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刘健皱眉,谢迁亦然。
    李东阳思索片刻,道:“既有定规,自当依其行事。”
    “李相公的意思是?”
    “择选十份最优者,呈送天子。”
    照章办事,总不会错。
    策论送上去,读卷官就算完成任务。谁为状元谁为榜眼,均由天子决定。
    一甲是谁,众人心中多少有底。二甲传胪,也不外乎在几人中择选。余下名次便不是那么重要。纵有偏颇,在考取庶吉士时,也会被另选出来。
    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区别只在早晚。
    “如此,便依李相公之言。”
    与此同时,刘瑾已被五花大绑,押往司礼监。
    朱厚照正巧被皇后请去坤宁宫,因知张皇后不喜刘瑾,便只带上了谷大用和张永。
    皇太子不在,刘瑾无可依仗。司礼监掌管皇城内一应仪礼刑名,掌印下令拿人,自是无人阻拦。
    “咱家要见太子!”
    刘瑾被拖出殿门,虽不知缘由,仍感大事不好,顾不得宫规,扯开脖子叫嚷。
    “堵上嘴。”
    待刘瑾嘴被堵住,司礼监少监刘辅冷笑一声,细声道:“咱家劝你还是老实点,说不得,戴公公能让你死得痛快些。”
    听闻此言,刘瑾顿时大惊失色,魂飞魄散。
    福来楼内,杨瓒接连推却多人邀请,连李淳等人的宴请也婉言谢绝,在传胪大典之前,立意不出客栈一步。
    “四郎也太小心了些。”书童不解,一边整理箱笼,一边道。
    “小心驶得万年船。”
    难得开了句玩笑,杨瓒放下笔,吹干纸上墨迹,道:“且去唤伙计,问明送信的快脚是否还在城中。”
    “是。”
    书童推门离开,杨瓒拿起剪刀,轻轻剪断一截烛芯。
    佛家有云: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他不信佛,却信善恶有报。纵然上天不降雷霆,他亦要亲手斩断恶枝!
    烛光摇动,映出半室明亮。
    杨瓒垂眸,放下剪刀,安然如初。
    第二十章 进士及第
    坤宁宫中,玲珑灯高挂,温香满室。
    张皇后红裙曳地,粉面垂泪,哭得梨花带雨。
    朱厚照坐立不安,满脸苦色。实在忍不住,朝跟在身边的谷大用使了个眼色:想想办法,孤实在撑不住了。
    谷大勇缩缩脖子,很是没胆。
    皇后娘娘哭起来,皇帝陛下都没辙。奴婢能有什么办法?
    朱厚照气得瞪眼,倒也消去几分烦躁和无奈。
    自酉时正,张皇后就开始哭,断断续续哭了小半个时辰,就是不停。
    哭且不算,更痛斥户部郎中李梦阳,话都不会重样。
    “你说说,这姓李的和你舅舅有什么仇?早年间没让你舅舅下狱,刚回朝,又上言,直说你舅舅招纳无赖、霸占民田!这是要将你舅舅往死里逼啊!”
    说到伤心处,张皇后哭得更厉害。
    “这姓李的哪里是跟你舅舅过不去,分明是看张家,看本宫不顺眼!”
    说着说着,话题就有些跑偏。
    很显然,张氏兄弟被弹劾之事,引起了张皇后早年间的伤心事。
    “还说什么‘后骄妒’!你父皇不纳妃,和本宫有什么干系!”
    “本宫到底是哪里碍了他们的眼!”
    若之前的伤心只有五分,现下便已有了十分。
    张皇后性子有些娇,对弘治帝却是一心一意,掺不得半分假。弘治帝每次发病,她也是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同样像是大病一场。
    帝后夫妻多年,鹣鲽情深。除了心软护短,张皇后实无多大过错。
    偏偏就是护短,成了帝后之间的一根刺,更成了张氏兄弟的庇护伞。在父母去世之后,两人仗着张皇后心软,愈发没了管束,变得横行霸道,张扬跋扈,引起众怒。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朝臣弹劾这对兄弟,锦衣卫和东厂的证据都堆了厚厚一摞。只因张皇后之故,弘治帝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番含混过去。
    弘治七年,李梦阳上言弹劾寿宁侯,皇后连哭多日,弘治帝只能违心将其投入锦衣狱。虽经阁臣求情,最后无罪放出,仍闲置多年。
    天子顾念夫妻之情,张氏兄弟却越来越过分,招纳无赖、蓄养奴仆倒也罢了,竟是大咧咧的侵占民田,还是在京师重地!
    说句不好听的,在京城行走,随便咋下块瓦片,都能砸中个五品官。说不准还同哪门勋贵功臣沾亲带故。
    仗着外戚身份,张氏兄弟简直是肆无忌惮,明火执仗。
    弘治帝重病之后,两人略有收敛,之前做下的恶事却没法一笔勾销。
    朝中御史言官尚未来得及动作,被弘治帝重新启用的李梦阳挺身而出,直言进谏,条陈张氏兄弟恶性难改,怙恶不悛,请朝廷严惩。
    条陈刚送入内阁,并未抄送宫中。
    奉弘治帝之命,朱厚照在内阁观政,经阁臣之口,对两个舅舅的行径也颇为不喜。
    有弘治帝压着,身为皇太子的朱厚照只是爱玩,并未被刘瑾等人彻底带歪。缺点只在心太宽,遇事常常是左耳进右耳出,压根不放在心上。
    张皇后哭了许久,见儿子只是绷着脸坐着,压根不给回应,怒道:“照儿!”
    朱厚照嘴里发苦,对舅舅很是不满。但母后气成这样,着实不能再火上添油。
    “母后,此事自有父皇定夺。”
    “你父皇重病,压根不见我!”张皇后又开始垂泪,“我心焦,却是连他的面都见不着!”
    自称“我”而不是“本宫”,张皇后已是心急如焚,有些失了方寸。
    张氏兄弟的事尚在其次,重要的是,见不到天子的面,根本不知道天子的病况,如何能不心焦。
    秘闻天子开始服用丹药,张皇后更是夜不能寐。
    “母后,”斟酌片刻,朱厚照小心道,“不是儿子疑心舅舅,只是李郎中的上言尚在内阁,并未抄送乾清宫。舅舅既不上朝,又是如何知道?”
    寿宁侯日间入宫,必是向张皇后告状。张皇后护短,见不到弘治帝,回头就把儿子叫来哭。
    呆坐小半个时辰,朱厚照无比烦躁,话里终于露出几分不满。
    他总算明白,为何每次母后哭,父皇都是束手无策。
    话重不得轻不得,委实是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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