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母后,”朱厚照深吸一口气,道,“儿子在内阁观政一月,大小事情也知道不少。三位阁老的态度,想必母后也清楚。若是舅舅再进宫,母后劝着收敛些吧。”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舅舅……”
    张皇后有心为两个兄弟辩驳,却发现,压根无言辩。
    和弘治帝苦求,尚可撒娇痴缠,和儿子哭能一样吗?
    “母后,的确是舅舅做得不对。”朱厚照继续劝道,“殿试将要放榜,京城流言纷纷,连己未年的舞弊案都扯了出来。弹劾之事可大可小,舅舅不安心呆在府中,硬要跳出来,若被有心人利用,连母后也会被带累。”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张皇后默然。
    “母后,舅舅只想着李郎中的上言,可曾想过母后?”
    “你是说?”
    “内阁没有抄送的朝臣奏疏,舅舅知道得一清二楚。现下父皇不知,还可转圜。若是父皇知晓,母后可曾想过后果?”
    “我……”
    张皇后神情微怔,寿宁侯的哭诉和朱厚照的话充斥脑海,颠来倒去,已不知如何是好。
    见状,朱厚照暗暗松了口气。
    李相公果真料事如神。
    不是李相公提点,当真不知该如何同母后应对。
    未料事有不巧,张皇后刚有松动之意,即有宫人禀报,文华殿中官马永成求见太子,说有急事。
    “马伴伴?”
    朱厚照微愣,什么事这么急,不能等他回文华殿再说,偏要寻到坤宁宫。
    张皇后亦是皱眉,但人既然来了,总要见见。
    “奴婢拜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弯腰走进暖阁,马永成即刻跪倒,像是被人打折了骨头。
    内廷规矩大,皇后可以随便哭,宦官宫人却是轻易不能掉眼泪。哪怕挨着板子,也不能大声嚎。
    “马伴伴,怎么回事?”
    见到马永成的样子,朱厚照拧眉。
    “回殿下,方才司礼监来人,将刘瑾带走了。”
    司礼监?
    “为何?”
    “回殿下,未说缘由。”回忆起当时情形,马永成微微打颤,颇有兔死狐悲之感,“是刘辅带人,二话不说,绑了就走。刘瑾要见太子,直接被堵嘴。奴婢想问明缘由,险些一并被绑。”
    朱厚照尚未出声,张皇后已是怒急。
    这是什么规矩?
    未通禀太子,直接闯文华殿拿人,可有将他们母子放在眼里!
    说句不好听的,打狗还要看主人!
    “钱兰。”
    “奴婢在。”
    “你和这奴婢去司礼监,传本宫的话,将刘瑾带来坤宁宫。”
    “是!”
    钱兰领命,马永成不敢立刻就走,眼巴巴的瞅着朱厚照。见后者点头,才忙不迭起身,跟着钱女官退出暖阁。
    “母后……”
    朱厚照张张嘴,不知该如何劝说张皇后。事出突然,没有李东阳提点,哪怕知道不妥,也是无计可施。
    张皇后郁气难消,司礼监正好成了出气筒。
    不能拿李梦阳如何,还不能处置几个奴婢?
    仔细想想就不难发现,司礼监敢直入文华殿,其中必有缘故,最大可能便是奉天子之命。奈何张皇后正在气头,便是想到也顾不得了。
    不出了这口气,她连觉都睡不着。
    几个奴婢,还能翻上天不成!
    司礼监暗室内,一灯如豆。
    刘瑾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
    提督太监王岳和掌印太监戴义分坐上首,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宦官拢着袖子,上下扫着刘瑾,很是不怀好意。
    “可能让他开口?”
    “您瞧好吧。”
    老宦官抽出手,应得爽快。
    刘瑾抖得更加厉害。
    除了天子下令廷杖,内廷处置犯错的中官和宫人,向来不许见血。
    老宦官品阶不高,却是在司礼监暗房呆了半辈子。但凡落在他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
    “刘瑾。”戴义冷声道,“你可知嘴不严实是什么罪?”
    “戴公公,奴婢冤枉!”
    “冤枉?”戴义仍是冷笑,“当日暖阁中,除了你和谷大用,伺候的只有宁公公和扶公公。天子说的话,隔天就传遍京师,必是有人嘴不严实。”
    “谷大用是个棒槌,你可是机灵得很。”王岳半眯着眼,烛光摇曳下,满脸沟壑,难掩阴沉。
    刘瑾汗流浃背,嗓子发干,想要争辩,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推到宁瑾和扶安身上?
    哪怕出了司礼监,也是死路一条!
    谷大用……对,谷大用!
    “不是奴婢,是姓谷的,谷大用!”
    刘瑾已是六神无主,为了活命,不惜拿别人垫背。
    趴伏在地上,刘瑾瑟瑟发抖,声嘶力竭,眼中却闪过狠毒。
    只要他能熬过这遭,只要能保住这条性命,他日必要手握实权,将王岳、戴义通通踩在脚底,抽筋扒皮!
    戴义正要再说,暗室的门忽然被敲响,一个中年宦官走了进来,在戴义耳边低语两声。
    “坤宁宫?”
    声音虽低,仍清楚传入刘瑾耳中。
    太子就在坤宁宫!
    刘瑾瞬间升起希望,只要离开司礼监,自己的命就能保住!
    坤宁宫发话,王岳和戴义不能置若罔闻。
    两人商量之后,一人前去禀报天子,另一人押着刘瑾去见皇后。
    见他们从暗室出来,陈宽心中便是一咯噔,问道:“这是?”
    “皇后召见。”
    戴义苦笑,陈宽同觉嘴里发苦。
    天家夫妻,相濡以沫多年。他们这些伺候的,再得用也是奴婢。天子向来敬重皇后,说不得就会改了主意,放过刘瑾。
    万般无奈,却也是无能为力。
    戴义带着刘瑾去了坤宁宫,不久,刘瑾就跟着太子回了文华殿。虽被施以小惩,于性命却是无碍,品阶未被夺取,仍伺候在太子身边。
    陈宽站在廊下,见到从乾清宫回来的王岳,有心询问,却见对方摇了摇头。
    两人同时长叹一声,忽然觉得,夜风竟比冬日更凉。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这个祸害不除,终将成为大患!
    弘治十八年,农历三月壬寅,刘瑾被下司礼监,当日即被放还。
    隔日,皇后入乾清宫,半个时辰后,内官急召太医,宫内一片肃然。
    傍晚,龙体大安,皇后闭门坤宁宫,皇太子奉药御前,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刘健、谢迁奉召觐见。
    掌灯时分,三名阁臣离宫,面上都是怅然。
    其后,天子罢朝两日,至第三日方现身临朝,群臣稍安。
    朝中之事,杨瓒自无从得知。唯一的感觉,近日里巡城的官兵和衙役忽然增多,时而能见佩刀的锦衣卫从道上驰过。
    思及多种可能,仍无头绪。只得暂且将疑问压下,每日里在房中练字,等着殿试放榜。
    弘治十八年农历三月癸卯,传胪大典。
    奉天门大开,三百零三名贡士均着玉色澜衫,头戴四方平定巾,入奉天殿听宣。
    殿前,大汉将军着明甲,金吾卫持长戟,锦衣卫佩腰刀,分立两侧。
    殿中,飞禽补服的文官在左,走兽补服的武官在右,肃然无声。
    御阶之上,弘治帝身着绛纱衣,赤色蔽膝,头戴十二缝乌纱帽,手持一尺二寸玉圭,端坐龙椅。
    殿试金榜已由填榜官书就,待贡士进殿,行大礼之后,将悬于奉天殿前。
    金榜共有两份,大者高悬,小者由中官奉在御前。
    三拜之后,弘治帝抬手,身着蟒服鸾带的宁瑾上前半步,朗声道:“天子敕,赐今科贡士谢丕进士及第,钦点状元,赐朝服冠带。”
    “赐今科贡士顾晣臣进士及第,钦点榜眼,赐宝钞千贯。”
    谢丕和顾晣臣位列三鼎甲,并不出众人预料。
    接下来的探花之位,有人猜是董王已,亦然有人猜是崔铣,无有定论。十四名读卷官却是表情如一,让人猜不透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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