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不如我们进去躲躲吧。”
    杜三娘似是还在惊恐之中, 迟疑了一瞬才点点头。
    程荀率先跳下车,在庙门前双手合掌拜了拜,才推开早已腐朽变形的门,走进正殿里。
    寺庙里布满了尘土与蛛网, 程荀不甚在意地用手帕擦了擦, 找了个残破的木箱坐下。
    妱儿和杜三娘相继走了进来。妱儿早已习惯时不时风餐露宿的日子,对此也见怪不怪,杜三娘却颇有几分不自在。
    程荀先打破了沉默。
    “杜夫人, 还未与您介绍过,我叫程荀,这是我妹妹, 妱儿。”
    杜三娘回过神, 说了几句客气话。
    程荀神情温和, 口吻却直接:“杜夫人,不如我们将时间花在更有意义的事上。”
    “无论您要报官, 还是私下解决,总得有个章程。”
    杜三娘明白她的意思。程荀已经冒着风险救了她,总不能再让她稀里糊涂地带着自己四处打转。
    杜三娘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唇,目带恳求。
    “程姑娘,您可否送我回洛阳?”
    程荀并未言语,只是静静看着她。
    “我是洛阳惠通商号刘家的少夫人。”她停顿一瞬,眼中闪过愤恨和委屈,艰难地开口道,“若我没猜错,要杀我的,应是刘家的叔爷,刘荣。”
    妱儿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话说出口,杜三娘脸上强装镇定的面具终于碎了。她无力靠着破旧开裂的门板,将深藏心中已久的怨与痛一一吐出。
    杜三娘原是平阳一户富农的女儿,几年前远嫁到刘家,生了个女儿,日子也算美满。
    刘家有个惠通商号,专营酒水生意,杜三娘刚嫁去时不过尔尔。不过,经过她夫妇二人十年的辛苦经营,如今也算是洛阳酒水生意里头一号的商号了。
    可惜,刘峰在一次外出时,意外从马上摔下,落了个半身瘫痪的结果,此后只能在床榻上度过余生。家中公婆承受不住打击,先后病逝。女儿不过三岁,如今,家中只有杜三娘苦苦支撑着偌大的家业。
    刘家逢此变故,对生意的打击自不必多说。家中亲戚长辈对惠通商号虎视眈眈,商号里的老人,要么被别的商号挖走,要么就与刘家旁支勾结,明里暗里挤兑杜三娘。
    杜三娘不想让自己辛苦拼搏十年的家业拱手让人,原本藏在刘峰阴影里的她,终于主动走了出来。
    像所有当家的男人一样,她在酒桌上爽朗应酬,与人真真假假地说着客套话,计算着一分一厘、计算着财帛人心。
    可令她心寒的是,明明她为了刘家家业付出了这么多,回家后,面对的却是刘峰愈发阴鸷多疑的目光、愈发沉默暴戾的脾气。
    她喝到胃痛拿下大单子,她磨破嘴皮子稳住动摇的老主顾,欢天喜地与他分享,却只得了床榻上的他一句:“不知廉耻的贱|妇。”
    那一刻,杜三娘只觉得天塌了。
    那夜,她躲在屋子里,看了许久的房梁。最后,是女儿的哭声唤醒了她。
    第二天,她擦擦眼泪,继续带着那挑不出错的笑,奔忙在各家铺子中。
    行尸走肉般埋头苦干几个月,她起了往外头拓展生意的念头。她想了许久,打了好几天的腹稿,和刘峰提了她的想法。
    刘峰阴晴不定地看了她许久,一言不发。她虽不安,却以为这是丈夫默认的意思,干劲十足地准备起来。
    直到去开封前一日,刘峰突然喊来一位她未曾谋面过的叔爷,说这位叔爷从前就在开封做生意,熟人熟路,让杜三娘与他一同去。
    杜三娘看出丈夫的不信任,什么也没说,答应了。可她却没想到,谈生意时,这位叔爷却处处与她作对,生生搅黄了好几单生意。
    与程荀相遇那天,就是她想办法甩开了刘家叔爷,自己偷摸出来见一个商人。没想到,那人却是个登徒子,见杜三娘是个女子,言语不敬不说,还提出了堪称侮辱的要求。
    二人在玄廊上争吵,这才遇到了程荀。
    在洛阳忙碌几月,竟然一单合适的生意都没谈下来,杜三娘心灰意冷,准备今日打道回府。
    从坐上马车那一刻起,她便有些昏昏沉沉。头脑疲倦,可她心中忧思太甚,硬生生醒了过来。掀开车帘,周围却空无一人,只有她孤零零一人。
    她心道不好,当即就要跑。谁承想,树丛里却冒出一个人影,拎着裤腰,见到她立刻拔刀冲了过来。她一路奔逃,最后遇上了程荀一行人,才终于得救。
    说到最后,杜三娘双目空洞地望着地上杂乱的茅草,像是被抽干了浑身力气的泥塑。
    屋中一片沉默。
    妱儿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杜三娘的背。程荀看着她,突然想起了王翠儿。
    她们的能力和手腕不输于男人,可男人能做的事,到了她们身上,就成了痴心妄想、欲壑难填、不知廉耻。
    而她程荀,若是身上没有孟家的身份、没有听令于她的人马,与王翠儿、杜三娘又有什么不同呢?
    权势,确实是个好东西。
    她想,权势或许不能赢得全然真心的尊重,却也能堵住悠悠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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