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鼻子一酸,有点悲从中来,想这都什么事?好好的日子不过,何必弄的好像生离死别一样。
    拿了钥匙下楼,我坐在车里打了一个电话,是打给林寒川的。今天把他惹恼了,我知道日子可能会不好过,但没想到在此之前,他就已经设下埋伏,引我入套。
    早上那个电话里我理直气壮,想拿证据威胁他,但却忘了他在本城系统内已经可以只手遮小半天,以自己的身份硬碰硬,无疑以卵击石,我后悔不迭,这些年处处忍气吞声,甘于做人裙臣,怎么最近如此浮躁,沉不住气。
    电话响了很久,我心里忐忑起伏,不知剧情将往哪个分支发展,是生不如死,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假如他一心办我,我也一定挣个鱼死网破,不会留一丝余地让他苟且。
    响了有七八声,他终于接了电话,声音懒洋洋的,说怎么了大律师,终于想通给我来电话了?我点头哈腰装孙子,说林检啊,上午我说的都是混账话,你别往心里去,我给你赔罪行不行?他冷笑,说贾臣你就别跟我这装了,赶紧来燕园,志永要跟你喝两杯!
    我一咬牙,心说今晚我就跟你耗上了,大不了两百万吐给你,只求你还我几天太平日子。说实话,三十岁之后,我便时常有无力之感,总觉得时日无多,唯有平凡安稳的生活,能给这条轻如鸿毛的生命带来些重力,使它能够暂时沉淀,使它不再随风飘高,随波逐流。
    到了燕园,见到杭志永的时候,我觉得挺尴尬,他剃了个光头,确实是一番刚被放出来的景象,周围食客坐的稀稀拉拉,整个饭店死气沉沉,颇有一股遗体告别时的庄严肃穆。
    我在林寒川边上坐下,他老人家脸色并不好看,阴沉如骤雨急降:“贾大状,你也太把自己当个东西了!我们等了你一个晚上。”
    老毕有意圆场,手捻佛珠朝我点点头:“来了就好。”
    桌上的菜一筷子都没动,酸菜鱼,地锅鸡,酸辣土豆丝,我一时恍惚,以为又回到了97年,那时山花烂漫,纯真依然。
    我端起酒杯先敬杭志永,说志永,欢迎回家。
    上学的时候,杭志永门门拔尖,号称N大93级活法典,我们在心底佩服,嘴皮子上使贱,认为他单纯记忆卓群,然不精变通之法,至多成就一代学霸,难出校门。他从不像老毕一样上蹿下跳,输出价值观来强奸别人的思想,而是一个人闷着做学问,从不据理力争,那时我们以为他生来循规蹈矩,软骨头一把,后来才发现他一后脑勺反骨,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硬气。
    杭志永按着杯子,脸上依旧是温和的微笑,但话却如针如刺,扎在我心底某块最柔软的肉壁上。
    他说:贾臣,进去这么久,就差你没来看过我了,是不是该自罚一杯先?
    我被他说的脸上发烫,握着酒杯干了个底朝天,杯子拍在桌上,朝老毕:满上!
    他这才端起酒杯,脸上笑容完好无损,又朝老毕和林寒川看了看,说这杯酒十年前,没喝成,今天总算是补上了。
    十年前,就在这张桌上,我们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因为老毕痛下誓约,留着这杯酒,十年后再相会。
    那时候我们尚能展望,展翅高飞,憧憬希望;而如今,只剩下回望,回忆往昔,独自绝望。
    喝完这酒,就像是结束了某个邪恶的宗教仪式,杭志永和老毕都心满意足的走了,林寒川让我上了他车,自己坐在驾驶座上,缓缓地点了根烟,说贾臣,你打算怎么跟我谈?
    我虽然处境不够优,但至少大脑转的还够快,我说你想怎么谈都行,只要还有可谈的余地。
    他吐了口烟圈,说余地当然有,取决于你的态度。
    我想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可寻,不如先认错,争取宽大处理,我说那事确实我干的不好,吃了个来回,一共拿了四百万,现在有两百万在股市里拿不出来,还剩下两百万,你要还认我这个老同学,还看得起我这个兄弟,就收下行不行?
    他眯着眼睛,思考良久,突然诡异一笑,说贾臣,钱我就不要了,你陪我睡一晚怎么样?
    26、石城阳光,走遍四方 ...
    我跟林寒川相识相交是从九二年开始,这么一路下来,竟过去了十三年。
    他老家在大连,但是北人南相,长得非常秀气,这人表面上平和,但内地里阴毒,与我本是同类。大学四年里,我俩虽对外称兄道弟,但一直面和心不合,正是因为身处同一卦限,将彼此看得太明白。
    后来走上社会,和他之间反而较上学时更近些,利益将我俩捆绑,强制在同一阵营里。就像与蛇同舞,与狼共处,这些年里我们厮混在一起,看起来交情极好,但实际上我从未相信过他,也清楚,他未曾拿我当过兄弟。
    我虽想过,有朝一日他必会咬我一口,但从没想过,他竟然会提出这种要求。
    “去我家。”他一踩油门,“你也知道,我从来不带人回家过夜的。”
    我脸色发白,说林寒川,你他妈真的假的?不就是两百万,至于吗?布这么大个局你累不累?还有什么计划,一并说了吧!
    他笑而不语,伸手打开电台,里面百利甜在发嗲:收音机旁亲爱的听众朋友们晚上好,又到了今夜不寂寞的时间,就让一首莫文蔚的电台情歌,开始我们今天的节目。
    “这小子我上过。”林寒川把音量调低了些,“叫起来嘶声力竭,好像你不是在干他,而是在扒他皮,抽他血。”
    我说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说明白了你能死啊?
    他说你别急啊,到我家坐坐,喝杯茶,不好吗?
    我被他的态度弄得快发疯,说我求你了,寒川,不,林检,看在这么多年交情上,别玩儿我了行不行?
    他哼了一声,说不是我要你什么,而是有人要你什么。我问是谁?他叹口气,说贾臣,我有没有提醒过你,在外面瞎搞,早晚惹祸上身?我一愣,不明就里,说什么意思?他不吭声,油门一踩到底。我耐着性子跟他回家,心中揣测不停,到底是什么秘密呼之欲出?
    远处群山已经入眠,霓虹围绕下的广告牌鳞次栉比,广告词光鲜亮丽,就好像站在一群妈咪站在你的面前,说来看看吧,新到的货,盘靓条顺会来事,隔山取火乞丐煲饭不找个试试吗老板学海无涯苦作舟啊。
    “你看那个。”林寒川指着刚刚闪过的标语对我说,还记得吗?
    石城阳光,走遍四方。
    那是阳光集团的广告语,和二十年前的“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一样,一度风靡全国。
    “阳光的股权后来怎么解决的?”我忍不住问林寒川。
    “你在杨光身边待过的。”他答非所问,“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阳光集团的兴荣史基本上就是它的前老总杨光一人的发家史:1976年,退伍兵杨光卖掉了自己唯一值钱的家当——一块钟山手表和一件军大衣,拿着共计所得五十五块,领着五个兵油子,迈出了白手起家的第一步。
    二十年里,这哥们发挥吃苦耐劳的精神,住着破烂的平房,睡着冰冷的地板,就着窝头喝着凉水,挖开了一条从山西向石城运送煤炭的乌金通道,然后搞起了海运业务,实现了自主经营,两年之后收购了石城一家濒临破产的国有汽车厂,接着与外商合资在石城本地率先建立企业集团,也把石城推向了全国舞台。
    阳光集团,这个曾经带动石城经济发展的民营企业的成功,也使杨光本人成长为一颗耀眼的经济、政治明星,他头顶上的光环不胜枚举:经商,他做过阳光集团总裁兼党委书记、石城市政协副主席、工商联合会副会长、中国汽车协会副会长,还拿过省优秀企业家、全国劳动模范等荣誉称号,从政,他的步伐也未停下——九二年开始连续三届被选为全国人大代表。
    然而到此为止,以上皆为废话,因为无论杨老总本人上不上胡润百富榜,都于我们广大贫下中农来讲,没有什么直接关系,这在线性代数里,叫做两个向量线性无关。
    重点在下面。
    如山的军功章并不能解决利益分割不均所带来的矛盾,阳光集团的股权之争一直是杨光心头一块重病,如果说十年前的杨光还在为企业的发展而到处奔波的话,近两年来,他所作的,就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有时候后半夜才回家。
    这话是他们厂看大门的郭大爷说的,你们知道,老总的一手段子很多都是从看门大爷那流传出来的。
    那么,他到底在研究什么?到了这个层面,大爷就不知道了。
    而作为阳光集团的前法律顾问,我想我大概最有发言权。
    我做阳光集团法律顾问是三年前的事,这个位置不好坐,当初也是费尽了心思做通他们法务部主管的工作,又是送礼又是招嫖,方才争取到了这份肥的流油的差事。做了顾问之后一段时间,杨光开始单独联系我,咨询一些资产问题,接着发展下去,开始拿我当幕僚,经常征求我的意见,而且就像是中了魔一样,他不再抓生产,抓管理,而是一门心思钻研如何巧设名目,将资产转移出去。
    一开始我觉得奇怪,认为石城政府已经给足了他面子,并且作为一个成功商人,该有的不该有的,他似乎都有了,那么到底是什么,使他孜孜不倦,使他无法满足,使他总是担惊受怕?
    直到一年前林寒川找到我,这里面一些隐藏的东西才逐渐明朗起来。
    作为地方支柱性民营企业的一把手,杨光本人与石城政府,就集团的股权分割产生了矛盾,政府有意将其收归国有,而杨光则将集团看得比亲儿子还重,费尽心思想彻底化为私有。
    到了零三年,杨光在全国已经设立了二百多家皮包公司,他把资产不显山不露水的转移出去,而阳光集团就一直处于亏损状态,杨光本人有一条很著名的理论:如果我盈利了,就是私有企业,如果我亏损了,就是国有企业,这些缺口应该由政府来填。不过这话的真实性尚待考证,我本人是从未亲耳听过。
    久而久之他与地方上的矛盾愈演愈烈,一直到了不得不收拾的地步,地方政府只好向这位传奇老总,发起总攻。总攻啊同志们,你们最喜欢的。
    其实就我个人角度来看,杨光是个很值得佩服的人,他身上独特的气质,使他具备了成为伟人的所有充分条件,这三十年来,一步步的,他几乎得到了所有该得的东西,头上成摞的光环,我们称之为“红顶”。然而,“红顶商人”在意味着通达的同时,也昭示着灭顶之灾。
    去年三月,杨老大被石城警方抓捕归案,官方放出风声,一共六条罪名,然而直到今年三月,判决才正式下达:股权贪污,评估资产达8亿之巨。
    而一年前,相关部门高调宣布的六项罪名,到最后一条都没有成立。
    “别忘了杨光案里……”林寒川钻进厨房,泡了一壶毛尖端出来,示意我招呼自己,“你贡献最大。”
    事发当时,一共有三个人找过我,除了林寒川之外,杨光的老婆以及他的直接下属、杨光集团的副总殷岸分别向我提出了两个几乎相反的要求:老板娘希望我保住他丈夫的命,而殷副总则要求我想办法置他曾经的老战友老上司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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