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分别开价两百万,换来最后杨光的死缓。对于老板娘而言,我为他丈夫争取到了死缓,而对于殷副总而言,我把一个本不该判到二十年以上的人,弄成了死缓,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共得到了四百万。
    一开始的时候,杨光非常的不合作,后来检察院开始尝试刑讯逼供,手段之多花样之繁杂令人咋舌,当我单独与他会见时,这个曾经无坚不摧的军人,竟然抱头痛哭,声声撕心,句句裂肺,他两鬓斑白,尽失往日神采,后来开庭时,他曾多次意欲脱衣展示伤痕,但均被当庭喝止,他被转移了七个地方受尽非人折磨,他被剥夺了政治权利以及各项公民基本权利,到最后,竟然连展示伤疤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实际上在他被关了快三个月的时候,检察院还是没有能给他找到适合的罪名,即便在种种刑罚之下,这个男人都没有低过头,这个案子复杂就复杂在,先抓人,后找罪名,活脱脱的愈加之词。
    后来我向石城检察院建议,对他的身份进行界定,替他脱掉民商的外衣换上国家工作人员这层皮,就可以构成贪污罪。在立案整整一年,卷宗多达670本之巨的情况下,最终,地地道道的民商杨光被以贪污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而我在这个案子里的主要作用有两个,一是作为杨光的辩护律师,替他稳稳地输掉官司;另一方面,帮助检察院,进行有罪认定的证据收集,不,与其说是搜集,不如说是创造性的发掘,汉语博大精深,大家一定能懂。
    随着案件的结束,在石城政商舞台上活跃了近二十年的汽车大王杨光,最终锒铛入狱,下半辈子再难超生。
    那句家喻户晓的广告词“石城阳光,走遍四方”现在依然被响亮的喊着,但是曾经赋予阳光集团以辉煌的那个人,再也不会经过公司的伸缩门,走进看门大爷的视线里了。
    “杨光有个儿子,叫杨其志,事发时在美国读MBA,一直没有回来,这是他的照片。”林寒川翻出一张照片扔在茶几上。
    我接过一看,有点发懵——竟然是程语。
    27、灾变前夕 ...
    在石城政府的组织下,律所参与了一个法律援助活动,不为钱只为赚公众形象,张爱民搞刑事,我主吹民事,袁城元魂归位,作为我所最高级别律师,坐镇行政,稳如泰山。参加这活动是他老人家提议的,我看他最近大有普度众生,救济天下的情怀,于是牵线搭桥,向他推荐了一心大师,二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大师常来我所坐而论道,气氛严肃而活泼,搞得来办事的总要退出门去看一眼门牌,都以为律所经营不善,被和尚庙注资并购了。
    一并参加的还有另一个律所,叫东方还是东方红来着,总之名字十分乡土,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与观海听涛的高雅内涵格格不入。那边由白莲花秦曙光主要坐镇,听说他已经从N大离职,成了专职状师,因此我再见他,顿觉几分亲切:出淤泥而不染终成传说,老人家弃明投暗,是时候结成统一战线了。
    活动搞在市民广场,顶着三十六七的高温,坐实一条长桌,我觉得此情此景绝对可以对得起法律人共同体的良心——想起92年军训结束,学校抽风,跟电视台合起来搞面子工程,大练方阵,最后竟然请到石城军区的某少将前来阅兵。石城作为举国闻名的几大火炉之一,果然没有令人失望,是日,中暑之景此起彼伏,你方躺平我登场,最令人欣慰的是竟然还倒下去两个教官。而少将同志一共露面不足六十秒便稳稳当当地钻进红旗扬长而去——在那短暂如一瞬的六十秒里,始终令人动容地全程撑伞、护其左右的正是法律人的良心之一,我们法律系的系主任。
    前来咨询的群众大多手里攥着一把血泪史,我深觉将他们的经历写出来一定能成为热卖大部头,赶超时下热销之作《戏说清朝十六帝》。它有剧情有萌点有争议有内涵,叙事强,逻辑缜,唯一的缺点就是大概一辈子过不了政审。
    这些人大多都是“上钉维”范畴里的,个个烫手,件件烧人,石城政府把这些烤得遍体通红的山芋通通都推给律师,不得不说深谋远虑:“群众的困难,我们政府一定找人帮你解决”的反面是“律师游走在体制外,无权无背景,只要你敢犯上,想抓一样抓,想搞一样搞”。我心不在焉地敷衍着面前一个外地民工,承诺免费替他向工头索要03年开始拖欠的工资,一边掏出手机给林寒川回信息。
    几天前,在林寒川的帮助下,我终于把一些异常的事情搞了清楚:为什么程语这小子能知道我喜欢男人,又为什么他找上我的代理案,故意用了个标的两百万。这些日子以来,他就像个幽灵,始终伴我左右,而我浑然不觉。
    不过至少有一点值得庆幸:林寒川依旧与我身处同一战壕,并身体力行为我排忧解难,上级光环笼罩下,换我一时安心。说到底,就算程语半夜持刀翻进我卧室找我索命,都不及林寒川动动手指办我来得恐怖,前者不过一刀,后者却是半辈子的地狱。
    而程语,不,应该叫杨其志,他下一步将要做什么,是我目前最感兴趣的问题。
    “律师同志,我给您跪下了,您就是我们的青天!”民工同志作势要起,我连忙拦住他,说你别谢我,要谢也得先谢国家,回去告诉你的工友,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法律的大门永远向你们敞开。
    为了社会的和谐,也请大家一定要相信法制的力量,凡事先找相关部门,千万不要擅自行动。我又补充了一句。
    他一躬到底:“贾律师,像您这么有良心的律师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哇!”我说行了行了,也别打灯笼了,打个的回去吧,这天热的。说完掏出五十块递给他,他瞪着一双小眼睛看我,差点没哭出来。
    袁城在一旁拆台,说贾臣你当律师可惜了,改行上春晚吧,这口才,郭德纲听了都得哭。我说您有本事别在我身上寻乐子成不成,你看隔壁那个秦教授简称禽兽的怎么样?绝对的伪君子假道学,就等你来揭开他身上一张假人皮了。袁城脸一板,说老秦是正派人,你别欺负他啊。我说对,统战部里全是正派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不再搭理我。
    打发了民工兄弟,我早已是汗流浃背,准备让何茜替我坐会儿,刚拧开矿泉水的瓶盖灌了两口,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面前响起,那人说,贾律师,我有个案子,看看你感不感兴趣。
    我眼皮一跳,竟然是程语,他递了一份材料过来,我根本不接,手按在矿泉水瓶盖上,说我们今天是法律援助专场,我看你不像是需要援助的对象。
    他知道我会拒绝,早已准备好说辞,说贾律师,我向全石城几乎所有的律所投过材料,但没有一家肯受理,您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陆陆续续有人开始围观,我不好再多说,只能接过材料袋,抽出一看,正是关于杨光案的,知道这人此行不善,似乎有意与我开战,于是便定了定神,说杨先生,刑事诉讼不归我管,我给你推荐一位优秀的刑辩律师,他叫秦曙光,就在那边,我向你保证,他绝对是行业中的精英,业务水平超过我之上太多。说完便把信封递还给他。
    他听我喊他杨先生,先是愣了几秒,而后淡淡地笑了笑,说这个案子当初就是您经手的,我想找您更加合适吧。
    在这个公众场合,他有备而来,本来就为让我下不了台,我若拒接,总要说出拒接的理由,于是便喝了口水,说杨先生,令尊这个案子是个铁案,既然你知道当初是我经办的,就应该清楚我已经尽过力了。虽然从个人角度来讲,对令尊遭遇表示同情,但从司法从业角度来讲,维护社会公序良俗是我们每个法律人应尽的责任,是不容主观因素干涉的客观意识形态,是超越个人情感之上的义务性的存在。
    他不吃我这一套,依然镇定,说贾律师,如果我能够提出新的证据,已决案也可以申诉的吧?我盯他看了几秒,说那要取决于是什么样的证据。他不温不火地说:“一个两百万收受音频,不知道有没有用。”我心里一惊,但嘴上还是先吓唬他,说音频这东西作为证据说服力不够,很容易后期合成的,你最好弄清真实性,妨碍司法公正本身也是违法行为,一定要想清楚。
    他笑笑,说没关系贾律师,我心里有数,放个话吧,接还是不接?我没说话,往椅背上一靠,盯着他看,他把材料袋按在桌上,说这样吧,您考虑考虑,晚点给我答复也行。说完就走了。我本以为这事会被人看出端倪,没成想围观群众看完戏,竟一哄而散,没有一个对此产生兴趣或是发表看法。
    我打开材料袋又仔细看了看,最后一页写着一行小字:今晚八点,长江路128号302,一个人来,带两百万。
    我松了口气,如果他是为钱,那好办,这两百万本来就收的不踏实,交出去倒反而能换个良心上的安慰。于是心不在焉地又敷衍了几个找我办案的,接着拍拍何茜说你先替我顶上,我回所里有些事。
    回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林寒川,把情形给他一说,他沉思片刻,说如果是钱的话好办,就怕他不为钱,不过你别担心,这事他闹不大,也没处闹,晚上你也别去了,回头想个办法让他闭嘴就行了。
    挂了电话,我在那坐着,心里闷得难受,有悔恨,有无奈,总是想起老杨,想起吴胜财,想起孟琪琪,想起这么多年红尘浮世,自己双眼一闭,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管,拿夜路当大道,拿黑暗当光明,拿罪恶当救赎。
    实在闷得不行,不知不觉又逛下楼,看见佟帅一家都在摊前忙活,他老婆眼中柔情似水,他两个儿子聪明灵气,他的笑容恬静而满足,阳光倾泻在他们身上,车水马龙中,我却只感到一片静谧。
    想我这辈子从没羡慕过谁,这一刻竟双腿无力,突然鼻子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又想这人生真是鲜血淋漓,捅破那张青春的薄纸,立刻一泻千里,你能抓住什么?又凭什么逆流而上?
    揉了揉眼睛,打了个电话给林寒川,说晚上打算去一趟,如果只为钱,就把钱还了。他沉默片刻,说那如果不只为钱呢?你不要发了什么善心,想帮他翻案,螳臂挡车死路一条,我也保不了你。我说我还能有什么善心?只不过想睡个安稳觉。他大笑,说他妈的贾臣,你少跟我这腻歪,成心恶心我是把?我叹口气,说反正我已经决定了,不给你惹麻烦。他犹豫了片刻,说那这样吧,你给老顾打个电话,让他帮你找点人,对了,这事还是他查出来的,回头你还得好好谢谢他。
    我开车直奔名人都会,老顾见我远道而来,又是沏茶又是倒水的,我朝他一躬到底,说老顾,兄弟承你照顾,这才躲过一劫,不然死还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大怒说你他妈成心想膈应死我是吧?
    我连忙赔笑,说不敢,晚上帮我找点人吧。他皱眉,说你要干什么?我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他的办公桌角,说没什么,就是处理点后事。
    28、永隔一江水 ...
    何茜跳槽了。她进了中院,在民一庭做书记员,得以与章平耳鬓厮磨,办办案调调情,想来也挺美的。名人的成功大多不可复制,但二奶的套路却是遍地开花。张爱民天天长吁短叹,只恨自己瞎了眼,竟然押错了宝,听他的意思,大概一直拿我当假想敌,身家押上一拼死活,输得内裤尽湿才发现对手根本就不是我。全白瞎了。
    他滔滔不绝地大喷口水,发泄完了又送我条领带,说什么齐心协力振兴律所,有案同办,有钱同赚,潜台词大概是:有女同干。
    他走了没多久,徐达来找我还钱。
    徐达跟我同级进校,是我校自控学院一朵奇葩,他高分考进来之后,始终无心学术,整日专心于蓄发明志,抱着吉他唱了两年校体育馆,接着光荣肄业,赶潮流去北漂,引来无数追随者效仿,造就N大史上最低学位通过率。
    结果这哥们天子脚下转了一圈,牢骚满腹地又回来了。他对我说,北京这地方太JB扯淡,只有混子,没有音乐。他说这话的时候异常沧桑,异常严肃。后来他一直跟石城男科医院边上一家酒吧里驻唱,唱唱罗大佑,骂骂党中央,落落寡合,极不得志。徐达这人是个典型的老愤青,他对这世上的一切都看不顺眼,他过的落魄,也就总是不满,总是要骂。
    我一直认为大学毕业前是愤青,很正常,如果毕业了,仍旧是个愤青,不会冷静思考只会随波逐流的谩骂、信谣传谣而不懂辟谣,那说明失败的不仅仅是教育。徐达属于老一代愤青,他也发泄,但不随大流,他只会对这个社会发出刺耳的叫声。
    他看社会不顺眼,社会就只能还他以白眼,五年后,他仍旧一无所有,理想虽还挂在嘴边,却早已是远在天边。突然有一天,他找到我说要借一万块钱,我沉思许久问他借钱干什么用,他说上个月去了趟宁夏,在李元昊的陵墓面前唱了王洛宾的《永隔一江水》,那天中午非常炎热,贺兰山和西夏王陵悄无声息,他说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风雨带走黑夜
    青草滴露水
    大家一起来称赞
    生活多么美
    我的生活和希望
    总是相违背
    我和你是河两岸
    共饮一江水
    他一直都是这样,随心而动,随性而发,红尘寥寥,无可牵挂,自由得像只苍鹰,随时随刻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从我这借到钱之后,他靠着一个做音乐的兄弟,发行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那张碟做得十分简陋,甚至连名字都没取,他花了大概半年的时间从长白街走到水西门,卖了大概三百张,我也有幸得到过一张,里面的歌词尺度很大,迄今为止我还能记得的,就只剩一句:我们的理想比JB长。
    然而张爱民的例子却告诉我们:其实很多人的理想注定一辈子长不过J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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