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来,十全便觉自己如鱼进了海,周身是劲儿,回头对姚永道:“今日我要晚些,你们不必等我......”
    话音刚落,身侧突然亮起了几盏灯。
    十全一愣,脊背渐渐发寒,只见太子妃从灯光里款款走了过来,沉声问他:“赵佐凌,这是要去哪儿啊。”
    —
    大半夜东宫灯火通明,皇孙赵佐凌跪在前,身后跟着跪倒了一片。
    太子妃看着赵佐凌,脸色再无白日里的温柔,肃然问他:“皇孙说说,我该怎么处置他们。”
    赵佐凌埋头,“皆为孩儿所迫,母妃要罚就罚孩儿。”
    “这时候你倒知道护他们了,可你知道,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还有活路?”
    赵佐凌头磕在地上,没有半句反驳,“母妃教训得是,孩儿知错。”
    太子妃太了解他这副德行,认起错来比谁都快,太子便是被他这副乖巧的态度治得服服帖帖,什么都依着他。
    可一旦背过身,他该混来的还是混来。
    他那脑袋上的伤口,不用说也知道是在外面磕到的,“既错了,便得罚,姚永明日到本宫的永和宫殿伺候,等什么时候学会了伺候主子,什么时候再回来,其他人自己去领十个板子。”
    他从小便时姚永在伺候,离不得,赵佐凌一慌,“母妃......”
    太子妃剜他一眼,“你闭嘴,今日若是遇上正殿的人,这些奴才都不会有好下场,你好好反省。”
    当夜姚永便被太子妃带走了。
    赵佐凌习惯了姚永在跟前伺候,突然没了人,做什么都不顺心,加之心头又牵挂十锦和务观,不知两人今日还有没有吃的,一个晚上都没睡踏实,第二日起来,眼睛底下一片乌黑,听到外面传来动静声,也打不起精神,坐在书案后一动不动。
    不久后殿外的奴才进来禀报:“殿下,太子妃挑了两位宫娥,人已到了殿内,殿下可要见见?”
    这是拿他的姚永换来了两个宫娥。
    “不见。”赵佐凌心烦意乱,说完便知道由不得他,不听母妃的安排,姚永怕是永远都回不来了,及时改口,“叫进来吧。”
    话音一落,两道脚步声从外轻轻地走了进来。
    “奴婢见过殿下。”
    既然要见,赵佐凌从不会敷衍,抬目看向二人,两人皆是宫娥打扮,可左侧跪着的那位宫娥鬓发上戴的是一只木簪,簪头以颜料勾勒出了荷花的花瓣。
    他喜欢荷花,就像是关云长一般清廉。
    赵佐凌目光顿住,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微微抬首,把自己的容颜露了出来,长相倒是寻常,且肤色与十锦公子有些像,同样也是一双眼睛好看。
    她低声回答:“回殿下,奴婢名叫阿月。”
    —
    沈明酥昨夜连唱了三场,又赚回了一些银钱,今早去买了一堆砖头。
    务观进院子时,她正在茅草房底下砌灶。
    务观看着跟前快成形的灶台,眼里再次露出了意外,“这又是你另一门手艺?”
    倒算不上手艺,自小跟在父亲身边,沈家的灶台都是父亲砌的,她在一旁打下手,做不到像父亲那般美观,做个粗糙的完全可以。
    “依葫芦画瓢,务观公子见笑了。”看了他一眼,“你回来的正好,帮我搭把手,递下砖头。”
    务观不动,想起自己丹炉里还在练着的药,他闲吗,“你挺会差使人。”
    “我这是懂得物尽其用,在务观公子还没对我生出杀念之前,多用两回,将来也不亏。”
    务观愣了愣,突然一声笑,“我为什么要杀你?”
    “那得要问公子了。”伸手同他示意,“砖头。”
    务观依旧不动,沈明酥也没缩回手,两人僵持着。
    务观注视了她片刻,突然发现,她还真是个不怕死的,轻声一笑,终究还是蹲下身,拿起地上的砖头,递给了她,“我说过我是在帮你。”
    “多谢。”沈明酥从他手里接过砖头,砌上灶台,手里的铁铲在砖头上熟练地敲了敲,头也不回同他伸手,“再递。”
    万事开头难,迈开了第一步情面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务观极有耐心,一块一块地递给了她。
    最后一块结束,沈明酥揉了揉发酸的腰,冲他道:“好了,去洗手,累了吧?”
    务观起身的动作一顿。
    ......
    “阿观,快去洗手,累不累啊?”
    相似的话,久远到快要忘记了,此时却从脑海里勾了出来,面具下那双眼睛突然一厉,如刀锋一般,疯狂又阴戾。
    手指不觉陷进了地上的残砖渣子。
    见他半天没动,沈明酥疑惑地瞧了过去,他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脸,只见了他手指上的血,愣了愣,“怎么回事,受伤了?你怎不早说。”
    沈明酥忙丢了手里的铁铲,去屋里净完手,再打了一盆水出来,蹲在他跟前,拉过他手腕,把他手上的脏污和血迹清洗干净,仔细地查看了一番伤口,“还挺深的。”
    沈明酥不得不再次拿出昨儿给十全用过的那瓶珍藏草药膏,抹完了药,没有纱布,直接从袖筒内掏出绢帕,一圈一圈地裹在他手指上。
    务观抬头,眼里的情绪已平静,近距离地看着跟前那张蜡黄的脸,看久了,似乎也没最初那么丑了。
    见她神色专注,还当真在替他医治伤口,务观突然好奇道:“江十锦,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真不怕?”
    “什么人?”沈明酥头也没抬,“不过是个手指受伤,在等我包扎的人。”
    “你医治过很多人?”
    沈明酥不知道,父亲的小医馆每日人满为患,大病她不会,像这种包扎的活儿,她干了不少。
    封重彦的一双腿,内伤外伤,前前后后她包扎了一个多月。
    沈明酥没应,回答了他适才说的后半句,“我怕啊,可我让你不要靠近我,你会吗?”
    务观沉默。
    那恐怕不行。
    “你若想要我这条命,等一切了结后,不用你索要,我主动给你,但现在不行,我还得多活一段日子,所以,在这之前,你劝公子最好不要动手,我必以命相博。”沈明酥没看他,声音平静,却是又薄又凉,利落地在他手指上打了一个蝴蝶结,起身嘱咐道:“别碰水。”
    身后务观看着她背影,狭长的眼缝勾出几分耐人寻味的弧度,“你怎么知道,活着会比死更轻松呢。”
    沈明酥脚步一顿。
    “放心,我只是想帮你。”务观起身,仿佛适才的对话不存在,垂目看了一眼手指上的蝴蝶结,极为嫌弃,“下回你给我绑个同心结吧,比这顺眼。”
    沈明酥紧绷的脊背缓缓放松,“又不是什么好事,这等血光之灾,务观公子就别想着下一回了。”
    —
    灶台搭好了,接下来的事便不在沈明酥能力所及。
    务观手上戴着蝴蝶结,坐在她身后的马札上,见她烧了半天的火,火没着人都快着了,终于明白了,不惜戳穿道:“你不会做饭吧?”
    到了这一步,沈明酥也不能再硬撑,直接摊牌,“被你看出来了?”回头看着他笑了笑:“务观手还疼吗。”
    “你还是别笑了,你每回一笑,准没好事。”
    沈明酥听话地敛去了笑容,“手不疼了,帮我烧个火呗。”
    务观嘴角一抽,“你是想让我帮你把饭也一道做了吧。”
    沈明酥点头,“正有此意。”自觉退出来,替他腾了地儿,“铜釜在这儿,你看要多少水,钱不多,我只买了面条和鸡蛋。”
    务观:......
    鸡蛋她吃不够?
    灶台交给了务观,沈明酥进屋去拿鸡蛋和面条。
    打鸡蛋她会,头一个破开,里面便是两颗黄,沈明酥笑了笑,“双黄蛋,今日运气挺好。”
    “不一定。”务观挽起了衣袖,火势烧得很旺,熏得他有些热,身子往后仰去,避开腾升上来的水汽,退后几步看着她,“这要是放在人身上,就不见得了,双生子一落地,便会死一个,尤其是有点名望的人户,你说被遗弃的那个得多惨啊,换做你,你会恨吗。”
    沈明酥破开了第二个鸡蛋,随口一答,“死都死了,如何恨?”
    铜釜内的水汽不断冒出来,白白的水汽氤氲在两人之间如同隔了一层薄雾,务观透过那层茫茫迷雾问她:“若还活着呢?”
    “都是命,既活着还恨什么?”
    务观一笑,“这世上令人生恨的仇恨可多了,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哪一件不让人恨?”
    沈明酥手指扣在瓷碗上,手中搅动的竹筷缓缓停了下来,抬头看向务观,平日里藏在眸子底下那些无迹可寻的凉意一点一点地溢了出来。
    隔着水雾,务观看不真切,但知道自己似乎把她惹急了,圆场道:“同你闹着玩呢,莫不是真被我说中了,十锦公子还有杀父之仇?”
    沈明酥没动,面前的水雾被轻风吹散,匆匆一瞬,务观已看清了她眼里的杀意,那股狠劲,绝非是适才替他包扎伤口时的柔肠小哥。
    务观身子往她跟前倾来,试着朝她伸手,柔声道:“鸡蛋给我,该下锅了,吃完后,晚上我带你去见冯肃。”
    她说得对,都是命。
    她逃不掉,他也逃不掉。
    沈明酥,抱歉了。
    —
    梁耳死后,锦衣卫指挥使一职,迟迟没有人来上任,头上没人管制,底下的人个个心思涣散。
    夜里当值的人干脆抱着酒壶倒在躺椅上。
    堂内燃着两盏灯,随夜风摇摇晃晃,左侧那人抿了一口酒,“听说梁指挥的灵堂失了一把火?”
    “作恶多端,众鬼不容。”
    “我看未必,说不定是手上人命太多,死得太容易了,众愤难平,点了一把火送他一程。”
    锦衣卫上层混得好的都是世家子弟,手上不愿意沾血,平日里替梁耳办事的人都是底下那群卑贱的亡命之徒。
    哪天没见到那个人回来了,那就是死了,这些年梁耳带出去的人,大多都没回来。
    “你说接下来会是哪位,还是梁家人?”
    “有凌墨尘在,还要梁家人作甚,说不定巴不得梁耳死呢。”
    “你不要命了!”右侧那人脊背一寒,变了脸色,压低声音斥道:“你不要,我还想寿终正寝呢。”
    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两人心头一跳,扭头望去,便见一人从里走了出来,离得近了,才看清楚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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