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朔直言不讳。
    与女帝分别之后,他便一直在回忆前世种种,很快就想起来,在彻底沦为谢安韫的禁脔之前,女帝重病过很长一段时间。
    他不曾告知女帝自己是重生的,他只是第一时间提醒她。
    他也相信,这一世的女帝,有能力自己解决。
    姜青姝闭着眼睛,抬抬手,命太府寺卿退下,随后她掩袖低咳着,喘息愈烈,眸底逐渐蒙上一层颤巍巍的水光。
    沈雎站在一侧,见女帝咳嗽剧烈,正在思索要不要把握这个时机,忽然看见侍从快步入内。
    “陛下。”
    那侍从说:“君后来了,在外面求见陛下。”
    第47章 春日游3
    君后。
    听到这两个字,沈雎怔了一下。
    君后怎么会来看女帝?
    他记得原剧情中,自君后有孕,他和女帝的关系就降至冰点,就算偶尔会装出帝后相和的模样,那也是女帝主动靠近,而且深层目的,只是为了杀死君后腹中的孩子。
    君后从来没有主动过。
    整段剧情,从始至终,他冷淡如初,冷眼看她示好,犹如看着一个陌生人。
    他洞悉一切,既不戳穿,也不曾入戏,对她态度温和的唯一理由,无非是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他已有责任,无可更改。
    所以,最后,他会尽丈夫的义务,为女帝收殓。
    仅此而已。
    可是今日,君后来了。
    沈雎很是惊讶,他下意识去看女帝的反应,看见那原本咳得撕心裂肺的少女陡然顿住,她微微抬头,冷静的眸底竟多出一丝慌乱。
    然后她压低声音,“请君后进来吧。”
    ——这个反应,才是正常的。
    原剧情里,女帝一直都很怕君后,不管有孕与否,君后态度如何,女帝都时时刻刻担惊受怕,怕极了这个背景强大的君后会下手谋害她。
    沈雎心里突然有点得意,心道,他猜的果然没错,上次女帝和君后在御花园中浓情蜜意,都是演的。他甚至还跟谢尚书说了,谁知谢尚书对他信任不足,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这次被他看出来了吧。
    正想着。
    殿门开阖,一阵细冷的风吹动烛台上九盏灯烛同时晃动。
    宽大柔软的天青色袍角徐徐掠进殿中,荡起一阵冷冽的竹香,颀长人影逆着光,因走得太快,袖袍刮起一阵冷冽的风。
    她仰起头。
    “君后……”
    “衣服。”
    赵玉珩淡淡看着她,嗓音微沉。
    她一时居然被他的目光唬得定住,他的话却是对着一侧的宫人说的,那宫人犹豫片刻,将厚重柔软的狐裘抱了过来。
    “殿下。”宫人低声唤。
    赵玉珩接过狐裘,亲自抖开,走到她面前,将她整个人裹好。
    姜青姝仰头望着他,触及他冷冽又深黑的眉眼,察觉到他有些压抑的愠怒。
    他冰凉的手指勾着她颈边的系带,慢慢收紧。
    一边打结,一边冷声说:“臣跟陛下说过多少次,要照顾好自己,陛下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又怎么顾得好这江山?”
    这话说得有点重了。
    姜青姝注视着赵玉珩的眼睛,身子往后微倾,似是想躲开他这锋利声色,男人的指骨却紧扣着她的衣领系带,仿佛将她的后颈扼住,让她无法乱动。
    赵玉珩冷冷说:“秦太医,进来。”
    她一怔,看到太医令秦施垂着头抹着汗,快步进来。
    “臣拜见陛下。”
    秦施躬身行了一礼,上前给女帝诊脉,赵玉珩改为半抱着她,不许她乱动,按着她的左臂,让秦施仔细检查。
    姜青姝在他怀里动了动。
    “陛下。”赵玉珩在她耳侧压低声音:“都这样了,你还想病得更重么?”
    姜青姝不动了。
    她心里无奈地叹气:这叫什么事儿啊,早知道君后会直接闯紫宸殿,她就提前派人给他打声招呼的。
    她整个人都被赵玉珩钳制在怀里,偏头将脸埋在他胸口,另一只手勉强能活动的手钻进他的袖摆里,挠了挠他的手臂。
    赵玉珩坐姿端直,死死按着她的手臂,神色隐在暗光处,冰冷剔透,毫无反应。
    她又用力挠了一下。
    他垂睫看她,看到怀里的少女仰头,苍白小脸俱是病态,那双水光潺潺的眸子却殷切极了,满含着暗示。
    怕他看不懂,还朝他眨眼睛。
    赵玉珩“呵”了声。
    他知道她是何意。
    女帝生病,一连多日避开他,一方面是让故意其他人觉得女帝在提防怀疑他,一方面也是真的在提防他。
    如果她已经提防他的情况下还越病越重,那就可以侧面说明与他无关,为他洗清嫌疑。
    这一点目的已经达成了。
    接下来是第二点。
    ——不管是不是有人下毒,是不是他下的毒,她都会一直表现得防备极了他,最怀疑他,那么真正在背后动作之人,就会放松戒备,露出马脚。
    很巧妙的计策。
    但赵玉珩完全不赞同,哪有皇帝次次以身涉险的?
    他身为饱受病痛折磨之人,最能明白这其间的痛苦,他日日妄想摆脱这样的苦痛,她却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
    他如何不恼?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他偏过头,双目紧紧一闭,被她再次一挠胳膊,已经感受到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他声色俱冷,不为所动。
    她又用力挠了一下,已有几分奋力挣扎的意味,只是那一挠力道未收,尖尖的指甲划得深了些,已隐隐有些发肿。她暗暗一惊,又连忙给他揉揉。
    这一揉。
    心坎也揉软几分。
    一点点揉,冷硬的心脏便一点点放软,最后蔓延上了寒冽的眉心,渐渐抚平怒色。
    罢了。
    赵玉珩复又睁眼,看向一侧站立的沈雎,“陛下今日召你?”
    沈雎一怔,抬手对上那双清澈却不掩不疏离的眼睛,下意识垂首,“……是。”
    “陛下召你为何?”
    “臣……臣还不知……臣刚入殿不久……”
    “不说?”
    这已经有些管得太多了,天子的事,哪里该他一个人后宫中人来管?赵玉珩似乎根本不信这个沈雎来了什么都没做,又冷声说:“近日陛下略感风寒,需要静养,区区翰林,不必来打扰陛下清净。”
    说着,他一挥手,两侧宫人竟是要把他沈雎逐出去。
    沈雎暗惊,看向被君后钳制的小皇帝,就听见她咬唇说:“不行,朕就是要召他……你放开朕。”
    秦太医把好脉,后退一步,示意宫人端上药来,她挣扎得更加厉害。
    “放开!”
    赵玉珩抚了抚她的额角,眼底压下疼惜之色,继续装出一副强硬的样子,“陛下不可胡闹。”
    她猛地挥开他的手,他却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按在一侧,示意宫人端药过来。
    帝后两人,气氛越发僵滞。
    沈雎僵在那,心里已经看出女帝对君后的不信任了,君后虽然举动过于强势,看起来却好像的确是想为女帝诊脉,不过在陛下眼中,却以为是在害她。
    也是。
    小皇帝不信任君后,毕竟她若死了,君后是最大的得利者。
    所以她一定以为他在害她。
    那碗药是事先准备好的,秦太医诊脉确认之后,就直接让人喂给女帝,她埋头在赵玉珩怀里呛得直咳嗽,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
    赵玉珩抱紧怀里的人,冷声说:“带出去。”
    沈雎被宫人请了出去。
    离开紫宸殿,他还有些惊色未定,回头看着紧闭的殿门、殿外立着数个宫人、肃穆把守的千牛卫,为方才看到的种种感觉惊讶。
    他又稍微一联想,等天色稍晚,就出宫又拜访了一番谢尚书,将自己看到的悉数告知。
    谢府暖阁内,谢安韫听他细细述说,笑意微冷,“是么。”
    沈雎说:“那看起来真不像装的,陛下只怕是认为君后在害她,当时被强行喂药时,神色很是抗拒。”
    谢安韫闻言笑了一声,伸手拨弄眼前正燃着的沉香,厚重醇实的香味吸入肺腑,像吸食致命毒药一样,令人神智迷离。
    沈雎望着他手中摆弄香铲,脑海中下意识闪回紫宸殿中的紫金貔貅小香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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