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北征,是御驾北征啊!
    就在皇帝准备前往太原、李全礼和俞大猷刚刚得到了明确的军令之际,交趾安兴城东面海上的吉婆岛,一支船队抵达了这里。
    莫登庸站在船头,默默地看着面前简陋的港口。
    看似简陋,但这是从前几年田汝成来了之后,才开始建造的。短短时间,这里已经初成规模。毫无疑问,这都是大明皇明记海贸行的手笔。
    最重要的是,现在这里有一艘巨大无比的封舟。
    封舟前端的甲板上,翁万达凭风而立,静静俯视着远处那支船队。
    “黎国主,阮将军,陛下对你黎氏宗室也是仁至义尽了。眼下莫登庸既然亲来参会,盼你们不要再恶言相向,徒起争执。若无大明王师相助,你们能不能剿灭他?若要大明王师相助,你们又如何负担得起王师南征军需?谅山三府,本属大明。莫要以土地人丁为酬,还想着劫灭莫朝了,大明并不图这里的田地人丁,只盼藩国安宁,百姓不再担忧兵祸。”
    “……钦使放心,外臣明白。”
    阮淦没资格说三道四,如果没有大明相助,他自己都没信心能光复一半国土,虽然后来他们翁婿其实也做到了这样。
    而黎维宁这个傀儡,更是唯唯诺诺。
    在翁万达身后,严世蕃一只眼睛瞄来瞄去,而后便留意着王学益在下面迎接莫登庸,并引导他登船。
    “翁大人,到舱中候着吧?”
    他开口提醒了翁万达,语气里还是有尊敬的。
    不论如何,这位翁万达也是在制科中仅次于李默的人,如今更是以正四品的礼交部南洋外交司总司奉钦命驾封舟来巡视南洋。
    交趾只是他的第一站而已。
    封舟上有如同殿阁一般的舱室,此刻位于甲板这一层的舱室内,已经布置好了会场。
    翁万达走进去之后,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主位。
    在他两侧,分别是捧着几道圣旨及钦差宝印、牌符的属官。
    外面的舷梯上响起了说话的声音和脚步声,翁万达端坐如山。
    等莫登庸走入了舱室,先看到的便是身着朱袍坐在那的翁万达,还有他身后的圣旨。
    “外臣叩问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亲眼看到莫登庸这样的做派,阮淦不由得心情复杂。
    莫登庸既然大礼拜见,他带来的阮文泰等人,自然个个如此。
    “圣躬安。莫大人,起来入座吧。”
    一边是只来了黎维宁和阮淦翁婿二人的黎朝,一边是来了六人的莫朝。
    翁万达看了看他们,缓缓说道:“交趾纷战不休已数年,如今也该有个了结了。你们都一心臣服,请封不断。”
    莫登庸和阮淦沉默不语,翁万达也不管他们:“昔日交趾曾为大明布政使司,黎朝初建,大明册封黎利为国主。没想到百年未过,交趾便生内乱。自嘉靖元年以来,黎朝旧臣避祸至大明者,便有诸多再请设交趾布政使司、盼大明再宣王化之言。如今,陛下却只愿天朝与藩国、藩族能交通有无、密切情谊。”
    “事已至此,大明若坐视不管,你们两家还要交战多久?交趾百姓何辜?陛下天恩如海,不忍见交趾生灵涂炭,故遣了本官南来,调停你两家纷争。”
    说罢挥了挥手,令人在他们面前摊开一幅绘制好的新舆图。
    “以此为界,止干戈,各安其民吧。陛下说了:舞刀弄枪,花上十年、二十年,纵然哪边最终胜了,交趾也必定十室九空,尸骨横于野。陛下知道你们都心有不甘,莫不如各显本领,治土安民。久而久之,民心所向,自然能看清楚。你们以为呢?”
    “……陛下圣明。外臣上奏黎氏气数已尽,实非虚言。若非黎氏倒行逆施任人唯亲,官民怨声载道,外臣何以能无可奈何主交趾大政?如今,外臣也只盼交趾百姓安居乐业,奈何阮淦等贪恋权位,一意复辟。若交趾民心仍旧心向黎朝,彼辈何以只能抱头鼠窜?钦使明鉴。”
    阮淦登时便想说话,但翁万达皱了皱眉:“这些话就不用再说了。你既然如此想,那便听本官宣旨。”
    莫登庸再看了看舆图上刺眼的那一道线,低头离开了座位:“外臣莫登庸听旨。”
    翁万达起了身,接过了第一道圣旨来,开始对两个跪下的国主宣读朱厚熜的旨意。
    抛开冠冕堂皇的话不谈,意思很简单:划界而治,大明仍视交趾为一家,只在吉婆岛设一个宣交使馆。两家一为交趾北宣尉使,一家为交趾南宣尉使,都能与大明通商、往来。交趾两家治土安民成效如何,交趾宣交使年年上奏。
    “……若谁再妄启战端,朕听闻奏报,必圣裁之,允以惩戒。若心存反意,上不服大明训诫,下不能安民乐业,则难当交趾宣尉使大任,朕自会除之。以治土安民之成效观民心所向,此诚尔等以民为重之百世根基,朕也能再封国主,永结宗藩情谊。钦此!”
    莫登庸心头剧震,但口头只能先谢恩。
    他的目光盯着地板,眼神中有无尽的恨意。
    那个大明天子包藏祸心,这是要鼓动交趾南北从此明争暗斗。哪一边在启战端,还不能暗中多做手脚?今日训诫一下这个,明日惩戒一下那个,交趾南北既要提防大明,又要提防彼此,哪里还有精力治土安民?
    他不知道阮淦那个蠢货能不能看穿这一点,但他知道大明这个“仍视交趾为一家”、“将来还是准备册封国主”的宗旨看似宽仁、实则有多阴险。
    标准全在大明那里!
    而后,则是翁万达拿出的国书,让他们两方查阅后署名用印。
    这是一份“休战协议”,却不是真正的“停战协议”。交趾的内战不算是结束了,只不过要从两军对垒转为看谁更能“治土安民”的比赛。
    五年一议,拿着那个册封唯一国主的诱饵,让交趾南北明争暗斗。
    其间更有“匪患”如何这个重要的评判点。
    “外臣尚有一事请奏。”莫登庸咬了咬牙,“外臣非贪恋权位之人,愿退位,请陛下册封吾子莫登瀛为交趾北宣尉使,以示交趾北宣尉司止兵戈、宣教化、安百姓之决心!”
    翁万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本官会上奏陛下的。”
    在幕后,莫登庸自然会做更多不容易被察觉的事,但那无损大局。
    大明的实力才是决定性的。
    而屠灭了黎朝宗室的莫氏,与黎氏自然难以共存,除非莫氏甘愿身死族灭。
    原本还是一国,但现在变成了两个土司,土司本就是“家天下”。
    他们怎么做,翁万达不管,他只是按部就班地主持着这一场谈判会。
    在这边改变着交趾历史的时候,来自北方的消息也在往南面传递的路上。
    大明天子再次御驾亲征,此次更在《明报》上大肆动员。
    有了多次战胜北虏的战绩,朝廷向官民们算着帐:若没了北患,大明的将来能节省多少边区粮饷。
    这些帐,大明的百姓可以不理解,但是并没有加赋税,那就够了。
    这些帐,是总理国务大臣张孚敬说给百官听的:我张某人刚坐上这个位置,现在是大明要抓住千古良机、一举绝了北患的特殊战时。
    谁要扯我张杀头的后腿?
    既然登上了《明报》,交趾自然也会知道。
    他们知道了大明暂时无力在南面又大举出动,会怎么样?
    莫登庸是后来才知道这个消息的,包括去年底今年初大明出兵夺回了土城的消息——这些都是这时才作为激励士气的消息大举宣扬。
    他想起在封舟上看过的那个严世蕃含着笑意的独眼,终于明白自己被他诈住了。
    去年那个时候,大明哪里有余力在交趾陆路也大举进攻哦!派了一些战船过来,就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可惜他已经在那国书之上用了印,接了大明的册封。
    再做什么,就是大明天子口中的“心存反意”。
    要不要趁大明无力难顾,趁阮淦转移到更不好守的清化,反了算了?
    第388章 老子平生只立奇功
    “本督让你们往青海多派哨骑,遵令行事便好!”
    固原城里,唐顺之坚定地下了命令。
    御驾要来,消息已经传到,皇帝正在路上。
    唐顺之知道这次军务会议确定下来的策略是什么,他底下的人却并不清楚。
    “甘肃地势狭长,肃州卫、甘州五卫、镇夷所按本督部署调动。”唐顺之又看向宁夏、延绥两镇的巡抚和武将,“不要问本督其他的问题,不可因陛下御驾到了便妄启战端,先多遣哨骑侦察敌情,按部署整军备战!”
    “督台,宣大那边已经打到张北了啊!”底下人也不傻,“陛下御驾到太原,莫非便只是要镇住套虏,不让他们去援?那我们三边……”
    唐顺之大声喝止他们:“本督在这,总会有功劳!眼下是对北虏的大棋,各路大军必须依令行事。若坏了大局,那才是有罪无功!哨骑先派出去,让套虏疑神疑鬼,分兵布守。一整个春夏都不得安生,回头打起来也容易些!”
    在这里花了三年时间,唐顺之也有一些威望了。
    但是俞大猷夺回了一个小小土城便封了伯,现在三边将卒听闻土默特部竟往东北方向迁徙走了,套虏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哪还按捺得住想要建功立业的心?
    先是陛下要御驾到西北,他们以为是要复套了。
    后来听说宣大已经出了边墙,阵势又极大。再加上唐顺之的部署不像是要尽快攻向河套的模样,他们更加着急。
    到底什么时候打,怎么打,现在有点扑朔迷离。
    唐顺之看他们仍旧欲言又止,凝重地说道:“复套绝非一举败敌便能了事!套虏必不能尽除,遁逃者与瓦剌诸部合流,以后便是我三边要面临更多部族,且无边墙可守。地处西北,粮草军资更不易转运。若得而复失,岂非无用之功?都不可轻忽了!”
    将领们都可以只考虑眼前的战功,但唐顺之要考虑夺回河套之后的问题。
    目前的边墙防线,基本都是依着山势在走。若夺回了河套,再加上土默特部也已经迁徙走,将来守住河套却不容易了。除了河套北面有阴山,再往西和北那便都是戈壁、沙漠、荒原。
    因此,最难的就是怎么一战消灭尽可能多的套虏,让后面防守住核心的河套一带更为容易。
    为此,要引走一部分,要堵住尽可能多。
    东面自然好说,西面也能想办法,但北面呢?
    所以唐顺之要争取时间,吸引衮必里克的注意力。
    此时此刻,大同在向土城增兵,又有杀虎口方向进窥已经被衮必里克拿到手上的凉城。
    而在宣府和蓟州北面,宣大主力及朵颜部正展开清剿永谢布万户之下诸多部族的行动。
    这些军队里,还有一支特殊的部队,他们的人数不过千。
    夜色之中,这支部队摸到了一座山头上,稀疏不一地分散于山脊线上,沉默地眺望着远处的篝火和一片营帐。
    “这里就是喀喇沁部没错?”
    “错不了。”来自朵颜部的一个汉子敬畏地看着旁边的人,低声回答。
    “那就好办了。”黑夜之中,这人咧嘴笑了笑,朵颜部的汉子觉得他的牙口看来令人心寒。
    “吃点东西,睡一会,等到后半夜。”
    随着命令发出,朵颜部的汉子只见从山巅往两侧的大明精兵都干脆地从每人随身背的包中拿出了一些肉干和凉饼,默默地吃起来。
    他们的动静,比山风大不了多少。
    而后,他看到有些人拿出绑在包一侧的一卷毯子打开了。说是毯子,却缝得像是个皮袋,有些人就用这样的袋子把自己装了进去,而后就地倒头开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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