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一招手,茶花便牵着两个孩子上前,谁知哥儿两个见秦览又黑又瘦,穿得黑不溜秋,只觉得这人像天桥下卖艺的老头,生怕这人把自己两个也捉了去顶碗,使劲往后缩。
    秦淑见了,捂着心口双眼含泪:“爹爹此去辛苦,大改模样,六弟七弟都不认识了。”
    秦芬的暴脾气又冒了出来,几乎想翻白眼。
    原先秦览未曾回来时,秦淑从未问过一句,上蹿下跳只是想多敲些银钱作嫁妆,如今秦览一回来,孝顺里的头一个,又成了她了。
    秦珮三五不时便要被秦淑拉着攀比,如今是最烦这三姐的,听了秦淑做作,便毫不留情戳破她:
    “太太俭省家里份例,三姐前儿还嫌吃穿都不好来着,那时你怎么不想着省出来的银钱是给爹在徽州使用了?”
    秦览原是老怀甚慰地回家团聚来了,这时见儿子远了自己,女儿们又拌起嘴来,心里难免不痛快,板起脸来训一声:“六丫头,你是妹妹,怎么能这么对姐姐说话!”
    秦芬见秦珮委屈地撅起嘴,连忙对两个弟弟招手。
    两个孩儿见五姐唤,便一步一挪地走到秦芬身边,小心地躲在秦芬裙子后头,一边一个,伸出头来偷看秦览。
    秦芬推一推两个弟弟:“父亲给你们送回来的一百单八将和孙悟空闹天空的小木头人,你们不是很喜欢么?谢过父亲没有?”
    听见这两件好玩意儿,兄弟两个都高兴起来,再仔细瞧一眼秦览,眼前这人虽然又黑又瘦,然而笑嘻嘻的眼睛和脸颊上那颗痣却是熟悉的,愣怔片刻,扑在秦览腿上:“爹爹!”
    杨氏由着父子两个亲热片刻,唤过茶花带了两个孩子走:“老爷给两个哥儿带了许多玩意儿回来的,今儿晚上回去,许他们多玩一刻钟。”
    哥儿两个知道自己能多玩一会,全托赖父亲回家,又缠着秦览说几句甜蜜蜜的好话,这才乖乖牵着茶花回去了。
    女孩们知道大人有许多正事要说,见弟弟们出去了,便也知趣地告退。
    杨氏看着女儿们出门,笑着点一句:“如今你们父亲回来了,咱们也不必俭省啦,要什么燕肚鲍翅此时也来不及上,今晚先一屋送一个锅子去,大餐明儿再吃。”
    秦淑知道这番话是冲着自己,脸上不由得一白,出去的脚步几乎踉跄了起来。
    秦珮方才因着秦淑才被训斥,这时见秦淑失落,心下痛快,扯着两个姐姐嘀咕起来:“三姐这人算得也太精,只把旁人都当傻子,她瞧太太不是好哄骗的,又想着从爹那里下手,说好话骗些嫁妆去。”
    秦芬瞪她一眼:“得啦,你别论旁人,你自己也有些太聪明了。”
    秦珮知道五姐这人自来是个宽厚的,说这话不是为了刻薄自己,闻言也不生气,只皱一皱鼻子:“我只是实话实说,可没自作聪明。”
    “六丫头,你五姐不是说你自作聪明,是说你嘴上不饶人。”秦贞娘见秦珮不曾理会得,少不得点拨两句,“三姐装腔作势的是什么想头,谁瞧不出来,偏生你点了出来,旁人听了,只会觉得你尖酸,不会去说三姐的不是,横竖她扮得贤惠,谁又能指在脸上说她呢。”
    这话却说到了点子上,秦珮揉揉鼻子,乖顺地应一句是,脸上却还是愤愤不平的样子。
    秦贞娘见了,少不得又说两句:“若是爹愿听三姐的,你说了也是无用,若是爹不愿听三姐的,又何必你来说?你方才抢白那一句,除了给自己添个不是,又有什么用?”
    秦珮听了,知道姐姐说得有道理,不由得沮丧起来:“那,我总不能再去对爹剖白一番吧,那可也太假了。”
    秦芬见她苦恼,便劝一句:“得啦,你愁什么愁,太太方才不是已替你现还了一报么?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秦珮听了,这才高兴起来,钻到两个姐姐中间,一手挽一个:“我今天要去和四姐五姐吃锅子,锦儿,叫厨房别往我屋里送了。”
    孩子们所关心的,不过是吃穿玩意儿,杨氏和秦览两个人对坐下来,要说的却是家里大事。
    秦览一开口就提了个叫杨氏惊讶的:“我想着此次谋官,还是往外头去,不要留在京里了。”
    从前在任上,秦览想尽办法要扎进京里来,如今顺顺当当办下了徽州的差事,怎么却要往外去了,杨氏想不通,便开口问了出来。
    秦览叹一口气,摇摇头:“今儿去内阁向上峰们述职,哎,不过就是说了些话,便见识了什么叫争权夺利,什么叫翻云覆雨,大哥这一向关在大理寺,虽不曾住在牢里,却是咱们家使尽法子也捞不出来的,今天管工部的阎阁老一句话,刑部便答应了放人。”
    杨氏听了,也有片刻默然:“阎阁老是瞧老爷办差办得好,替工部争光了,所以替老爷出头;刑部卖阎阁老面子,所以答应放人。这一来一去,前头大哥的失察之罪一并抹去,老爷办差的辛苦也不如何显得出来,本来是一桩公事,全变成了他们上官之间的交易了。”
    秦览想的正是这些,此时见杨氏全说中了,不由得心里熨帖,干脆起身坐到了杨氏旁边:“这是其一,其二么,咱们恒哥儿如今不是正在考试么,这孩子是个会读书的,这回怎么也能考个名次。我想着若是自己在京里,只怕吏部为着避嫌,就要把恒哥儿放出去了。”
    杨氏点一点头:“老爷所虑甚是,恒哥儿还年轻,以后有的是前程,没得为咱们自己的尊荣耽误了孩子前程,这一条,我理会得。我前儿还想着置办些好产业,有了产业,咱们到地方上,也能过得好日子。只是办下产业,这一二年又得紧些过日子了。”
    秦览原以为自己要费些唇舌才能说动杨氏,谁知妻子想也不想就应了,他不由得大为感动,伸手握住了杨氏的手:“家里的事,全听夫人的,我有一碗白饭配一碟烧豆腐就能打发,只别苦了夫人和孩子们就成。”
    杨氏轻轻一动,却也没挣开,任由丈夫握着自己。
    “这第三么……我此次在徽州,眼瞧着百姓们卖儿卖女、苦不堪言,后头我渐渐治好了水患,又看着他们补种庄稼、企盼收成,明明自己都吃不上饱饭,做了麦青团子,还要给我送几个来。我想着,与其在京里争权夺利,不如下去替百姓们做些好事。”
    哪怕秦览从前有多少不是,只这一条,却都能抹了过去。
    杨氏知道哥哥走的是政途,从前见丈夫钻营数年而不得晋升,心里还有些瞧不上的,此时听见这一番话,却知道身边这男人是块浑金璞玉,纵有些缺点,却已胜过朝中大半官员了。
    她微微一笑,反握住秦览的手:“好,老爷要做好官,天涯海角我都愿意去的。”她说罢,忽地起个顽皮的心,罕见地开个玩笑:“展荷和丝柳两个呢,怎么不见跟回来?”
    秦览抬眼看一看妻子,却见她眼中闪着笑意,知道这是说笑,扯一扯嘴角摇了摇头:“夫人是在怪我前些年的荒唐么?”
    杨氏见丈夫苦笑,不知怎么,心里忽然多些体贴:“老爷要和太监们应酬,自然得逢迎他们的喜好,有些事……只怕也难说得很。”
    秦览从前纳了许多莺莺燕燕,一半是为着需要几个红颜在身边解语,一半也是交际应酬的不得已,这话他从没跟妻子说过。
    他不是不想说,而是说出来也无人相信,反倒好似在诡辩,不如不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时见妻子如此通透,他不由得后悔起来,有这样的妻子,他又何须其他莺莺燕燕?夫妇两个这些年,究竟错过了多少?
    再看一眼杨氏,这几年抚养儿女、操持家务,连大房的事也有一小半担在身上,面容早不似从前丰盈,然而秦览却只觉得,比从前初见时,美丽端方丝毫不减。
    他心下又是愧又是敬,待要说留下过夜,又仿佛太不体面,只好咳一声:“我用完晚饭,多陪夫人说会话。”
    第115章
    秦府的上房, 许久不曾开大宴了。
    因着男主人回家,灶上的婆子使尽手段,蒸焖炸炖,冷切凉拌, 足足送了十二个盘子上桌, 另还有甜咸两道汤羹,又有双色饭、小花卷两样主食, 挤挤挨挨摆了一桌子。
    秦览看了, 不由得长长出一口气:“从前觉得夫人吃穿精细, 如今去了一回徽州,才知道好吃好喝是一种福分, 有福气就该早日享福。”
    杨氏微微一笑,抬手道:“红菱, 给老爷倒酒来。”
    这名字不曾听过,秦览狐疑地抬起头来,见一个俏生生的丫鬟, 素手持着青瓷酒壶上来了。
    他虽不识得这丫头, 看了她秀丽的模样,却也明白了什么, 不由得沉下脸来:“夫人,这是什么人?”
    杨氏是不想留秦览过夜的, 这才叫了红菱出来支应。
    从前把青萍给丈夫时,她使的便是这一招,丈夫当时见了青萍的样貌欣然应允, 谁知今日再次叫了美人出来, 丈夫的反应却全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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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丈夫如今竟真改了性子?
    她稍一愣怔, 给自己找补一句:“这是青姨娘的妹妹红菱,如今在上房当差呢。”
    秦览听见青姨娘几个字,想了一想才记起是何人物,既想起了青萍,自然也想起了前一次收下青萍的情景,彼时彼刻,便恰如此情此景。
    饶是秦览如今心思深沉,也忍不住在脸上露出不快:“夫人这是做什么?”
    丈夫连番问两遍,显然是没那个意思,杨氏自家也觉得有些无趣,便轻轻咳一声:
    “如今红菱跟着紫晶在上房当差,今日紫晶不当值,所以叫了红菱上来,若是老爷不惯,仍叫紫晶过来就是。”
    秦览这才瞧见红菱身上穿着丫鬟们的草绿比甲,头上梳的也是双环髻,全不是当年青萍精心打扮的模样。
    再次开口,他便放软了声气:“我和夫人说说话就好,便不用人服侍了。”
    既丈夫没有纳新人的意思,杨氏也不至于蠢得往丈夫身边硬塞,挥一挥手便打发了红菱下去。
    红菱放下酒壶,轻手轻脚走出屋子,进了耳房才发觉背后已起了一身的冷汗。
    她知道自己生得太好了,落在哪里都是个扎眼的人,又是个飘萍般的命格,到哪儿旁人都只当她作小老婆料子。
    幸好前头有个姐姐顶着事,太太便把她给冯妈妈作了干女儿,又拨了她到上房听使唤。
    从前老爷不在家时,她尚且不敢在上房争着露脸,如今老爷回来,她恨不得缩回下房去倒夜香,谁知紫晶竟叫了她来上房服侍。
    太太是什么意思,她哪里会不知道,无非就是以色侍人四个字罢了。
    然而这条路,岂是那样好走的。
    姐姐前几年夹在赛仙和太太中间,勉强站住了不曾倒下,这已然不易,她自忖心机手段远逊于姐姐,哪敢有这种想头。
    于是拣了最老实的丫鬟服制,梳了最不起眼的环髻,老老实实地往上房来了。
    她不知老爷和太太方才到底是怎么个意思,然而却也隐约知道,自己是不必和姐姐一道做小老婆了。
    夫妇两个打了一回太极,都不大提得起精神,拣着朝中之事说了几句,安安生生吃过晚饭,又吩咐人收了盘子下去。
    秦览原说是要多陪杨氏坐坐的,这时也不好拔腿就走,加之长子不在府里,不好借口查问功课,只好又放平心气坐着,等丫鬟端了茶上来。
    杨氏如今操心的甚多,倒比秦览先抛开前头的事,唤了红菱吩咐一声:“明儿去个人给柯家送信,说老爷到家了,柯老爷有事,总可上门来说了。”
    秦览本是闷闷地坐着,听见这一句便道:“柯家有什么事,夫人处置就行了。”
    杨氏笑一笑:“柯家进得京来,不过就那么一座三进的宅子,身边既无田产又无铺面,一家人天天在家打叶子牌,闲得都快要吵起架来了,柯老爷想把老家的田产变卖一些,再在京里买两处好的,几番上门来说,这样的大事,我如何能作得主。”
    她不是做不得主,而是懒得搭理柯家。
    柯家手里捏得几万两银子,自家不往外头寻些好产业,却来寻秦家,摆明了要靠着亲家过活。
    他们的意思,要么是想仗势欺人,要么是想从秦家身上沾些油花走,杨氏是个端方性子,如何瞧得上这样的做派。
    她是想给自家置办两个温泉庄子的,可是好田产都是有数的,若是柯家见了,少不得要大惊小怪地赞叹一番,然后等着旁人让他们家,杨氏如今,可再不做这样贤良过分的事了。
    更何况,那柯家又是秦淑的婆家,杨氏若是有个不慎,秦淑又要捂着心口垂泪了。
    倘若只在自己家里哭,杨氏才懒得搭理,多送几条帕子去给她擦眼泪便罢,偏生那丫头还要往柯家姑娘那里送信去。
    虽不曾指着嫡母说事,却也含沙射影地叹一番身世,杨氏又不好拦着不叫她递信出去,这丫头心是歪的,管了还不如不管。
    此时想起柯家的一窝事,不如全扔给了丈夫。
    秦览到底也是从下头做官一路上来的,听了杨氏几句话,已知道当中有不少扯皮的地方。
    他想一想妻子独个儿在京里,一头操持几个女儿,一头又操持大房的事情,还要抽空往昭贵妃那里献殷勤,外头与官眷们的应酬也少不了,这么一盘算,劳心劳力之处也不比自己在徽州少,于是说起话来,更放低了声气:
    “既是柯老爷有事寻来,自然是我去应付,这事你不必管了。”
    杨氏见丈夫还算明白,心里舒坦一些,点一点丈夫:
    “我如今看了两处温泉庄子,大的想给贞娘,小的给五丫头,柯家不知从哪里听见风声了,大约也想寻一个。只是这样的东西,哪是容易得来的,老爷到时候可别把话说太满了。”
    秦览摸一摸下巴:“我在夫人眼里,哪就这样拙了。”
    杨氏也不来搭话,说了庶女,又说庶子:“恒哥儿今儿进考场,生生枯坐一日,也不知冷不冷的,若是考上了,也不枉这十年寒窗。”
    秦览微微笑一笑:“咱们恒哥儿,少说也是个三甲榜上的同进士出身,夫人大可放心。”
    从前秦览便说过秦恒是块读书的料子,杨氏只当是顺口一夸,这时听见丈夫说出这一句实的,她不由得微微坐直身子,问一句:“此话可当真?”
    春闱恩科,录取的进士共三等。
    第一等称为进士及第,便是状元、榜眼、探花三名,世人皆知,不必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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