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外号:食屎仔。
    我起初以为是刚闹翻的同学的恶作剧,于是不予理会。惟经过一段日子后,情况竟越发恶劣,各种流言蜚语传遍全校。我愤极找对方晦气,岂料发现他并非生事者。我转而向老师求救,奈何收效甚微。自此,我正式成为全校学生的欺凌对象。除了不堪入耳的说话,单打围殴也是少不免的。
    我採用消极的方法应对,逃跑、旷课、甚或是以金钱换取片刻安寧。但久而久之,我成了惊弓之鸟,即使独处亦心绪不寧,逐渐萌生自杀念头。我每天有如行尸走肉,对未来失去希望:说不定,我在毕业前已自杀或被打死。
    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被四个男同学拖至男厕虐打。我倦缩一隅,双手护着后脑勺,抿嘴哑忍。他们以最欢快的语调讲出最恶毒的说话,直至那一句——
    「犬子无虎父!」
    我的情绪瞬间达至沸点,双臂一振,用力一推,两个男生飞跌倒地。眾人惊呆,没料到我会反抗。趁他们还未及反应过来,我迅即擸起不远处的地拖反击……旧伤疤还未癒合,新伤口就已遍佈全身。
    「为何不把心思好好花在学业上,偏要四处惹事生非?」年过半百的老爸是典型的传统家长,坚信唸好课本才有出头天。
    「我才没有四处惹事生非!那是同学之间的小吵小骂而已!」我从没告诉老爸有关这三年的惨况。老爸学歷不高,找不到文职工作,多年来都是当清洁工。他辛勤工作、省吃省用才勉强足够给我供书教学。我实在不想给他添烦。
    「总之,要好好唸书,长大以后才可找到舒适的工作。」老爸深諳世道艰难,不愿我重蹈覆辙。
    「知道。」我用力点头,勉力挤出阳光笑容。
    又一个平平无奇的上学天。由校门到储物柜的短短五分鐘路程,已有三十多人带笑关心我今天吃了屎当早餐没。对于这类只敢口头调侃的人,我通常不予理会。而那些暗暗在旁观察我的傢伙才是真正需要被留意的:他们都是敢于动粗的人。
    但,算了吧。反正注定躲不了。
    打开储物柜,我惊呆:今天竟然无屎!(平日大家会透过隙缝喷屎水到我的储物柜内,所以我会用胶袋将所有柜内物件包起来。)
    而更神奇的是,柜内有一封匿名信。
    「我可以告诉你有关『食屎仔』一名的由来。今晚七时,校门外等。」
    晚上六时许,老爸吃晚餐后也就出门上班去。我匆匆洗碗后,亦马上更衣离家赴约。校门前,有一高大身影依时出现。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双眼。对方竟是平日欺负得我最惨的傢伙:高年级的男学长——曌少。
    我本能立即转身逃跑。
    「你不想洗脱污名吗?」曌少没有追赶,仅以雄浑响亮的声音道。
    我不期然停下脚步,不敢置信地回头。
    「跟我来。」表情木然的他没有瞥我一眼,自顾自开步走。
    的确,他没需要理会我的反应,因为一切皆在他意料之内:我乖乖垂头尾随他,去到某地下赌场的入口。
    冷峻的门前守卫甫看见曌少,马上换一副嘴脸,前呼后拥。曌少保持高傲,不大理会他们。我佇立门外,不敢踏入赌场门口:那很可能是陷阱。
    曌少显然知道我在顾虑甚么。他的表情仍然木訥,语调依旧硬倔,但离开唇边的话却变成正面的鼓励说话:「你在男厕的反击很漂亮。那股狠劲充满爆发力,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我茫然。他当日不是被我打得头破血流吗?而且我最终是被他们反击围殴至半死。
    「这是你洗脱污名的唯一机会。」他没多解释,试图以坚定的眼神说服我:「信我!」
    心头一颤,我被他的眼神震慑着,昔日的仇恨霎时间灰飞烟灭。
    曌少走在前面引路,一边高调跟熟稔的赌客打招呼,一边轻声给我介绍赌场的运作模式。除了各式各样的赌具和赌局外,赌场还会提供特别的娱乐……他突然停下脚步,指向身边的一幅布帘,示意我千万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只能从隙缝间偷偷瞥望。
    老爸……正在……食屎!笑容可掬的同时面容扭曲,眼带諂媚之意得来隐渗绝望。
    羞愤交加,我把曌少的话拋诸脑后,欲衝前阻止老爸。曌少及时掩着我的嘴巴,以强大的武力将我拖拉至赌场的后巷。他狠狠连摑我三记耳光,摑得我天旋地转,失去还击之力。冷静下来后,我的心情跌至谷底,没理会曌少的劝说,跌跌撞撞归家去。
    深夜,辗转难眠。直至听到老爸躡手躡脚在房门外经过的声音,我才含泪进入梦乡。梦里,老爸日日夜夜带笑食屎,排出无数恶臭的钞票,钞票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向我。钞票甫触及我的身体,顷刻溶化成屎水,涌向储物柜内的书簿文具……梦醒,我不得不承认残酷的真相:老爸是为养育我而受尽屈辱。
    从睡房门隙偷望熟睡的老爸后,我如常上学去。曌少在校门等我,主动给我递菸。我没有理睬他。他没趣地把菸叼在唇间,点燃,吞云吐雾。
    「你老爸三年前开始在赌场工作,专门负责表演食屎。我调查过,该是某同学的父母曾光顾赌场,认出你爸,然后……」
    「然后我就成为名副其实的『食屎仔』。」我苦笑自嘲:「为何要告诉我?想我们父子合作演出?」
    「我想向赌场老闆推荐你担纲新推出的娱乐项目,取代现在的『食屎』表演。」他没有表现出丝毫怜悯及同情。
    「表演饮尿吗?」我继续嬉皮笑脸。
    「我想你接受训练,成为赌场其中一个的拳击手。」他认真地向我讲解他的构思。「赌场派出拳击手与同级的客人在擂台对战,暗中依照老闆的指令胜出或败北。」
    「谢了。我没兴趣弄虚作假。」我不想与地下赌场有任何瓜葛,暗中盘算如何劝说老爸辞工。
    「没有新的娱乐项目,赌场就不会放弃现有的表演,会威逼利诱你爸继续食……」他驀地发现我神色有异,没有讲下去。
    「算了吧。」我心如死灰,罪疚感和绝望已然压垮我。
    「食屎仔!你甘心整辈子当食屎仔吗?」他的情绪竟一下子爆发,表现得比我更激动,眾目睽睽下撕扯我的校服。「枉你爸含辛茹苦养大你!你有何顏面继续花他赚来的钱、吃他买的米、穿他买的校服?」
    我拼命挣扎。纠缠间,我扯烂了他的校服,看见他身上的陈年伤痕。我住手了,他狰狞的面目亦放松下来。
    「食屎仔……我就是上一代的食屎仔……」曌少整个人软瘫下来,表情复杂,有悲有恨有喜有狠劲。
    我顿时明白了他的苦心。
    「我答应你,我定会成为最后一个的食屎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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