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城。惠圆默默念了念。
    下午起了雾,在这个天里,闷闷沉沉的,仿佛要把什么东西压下来一样,惠圆有些担心,拿塑料布把干烧草全盖了起来。她看向西空,努力地想寻一丝光线出来。无奈,雾气遮得严严实实,颇有越来越浓的趋势。
    以往的冬天,她是无比喜欢的。屋里生着大炉子,发亮的大煤块填两块进去,也没有烟气,郎中会把砂锅放上,炖些惠圆爱吃的食物。也经常地爆些粟子,常常满屋香。惠圆放学闲来无事,会把红薯,土豆放上烤,她烤得不均匀,有时候夹心生,有时候一半焦了,郎中就拿个平底锅,生的切下来,放锅里再烘熟。惠圆看着他干这些事,感觉这世上是安宁的。她有时候会迫不及待地从锅里拿一块吃着,郎中慈爱地说着,小心烫嘴,惠圆就含在舌头上张开嘴向外呼气。她觉得这样的日子以后会很多,所以大多不珍惜。经常地小脾气爆发出来,不爱做饭也不爱洗碗,郎中也惯着她。有一次考试没考好,别人都有家长辅导,郎中从不辅导她,惠圆有些不高兴。晚上不吃饭,跟郎中置气,郎中把炉子烧得旺旺的,把饭一直给惠圆热着。
    惠圆最后自己想明白了,她搬个板凳坐郎中桌旁,说,二爸,我使小性子,你也不呵斥我?郎中说,你是我丫头,我想怎么惯你都行啊。可有一条,你得记住了,到了外面,别人不亲你不热你,你也勿伤害于人。惠圆拿手搓搓鼻子,二爸,外面坏人多吗?郎中说,有多少善就要有多少恶,宇宙需要平衡呐。
    二爸,你研究点长寿秘方吧。我想你活二百岁。
    活久了,狗都嫌喽。
    二爸,我不嫌。没有你,我害怕。
    好,我尽量多活几年。别怕,邪不压正。
    而今,她独自一人,活在世上,倍感苦涩。
    她把养父的遗物和郎中的信都收好,夹在她的笔记本里,烟盒不能留了,应该拿到坟前去烧了,可惠圆去不得了,她只得放进了锅灶里烧。一边烧,一边哭。
    檀木箱子又盖上了,装进了惠圆的一些旧衣服。
    早上惠圆依旧起得早,雾气已经散去了不少,天却阴着。她把锅里的水舀出来,不暖了,但不乍手,先洗了脸,刷了牙,然后开始不停地打扫屋子,院子,每一处都仔细地收拾擦洗,这一天,过得很快,惠圆手脚不闲,连郎中用的茶壶,毛笔都洗涮干净,放回原处。等她觉得累了,发现邻居已经把灯笼挂上了门廊。
    惠圆取下门栓,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灯。别人家都是红彤彤地,只有她的地方,黑漆漆的,一片。
    鞭炮劈里啪啦不断从四面八方响起,惠圆坐在郎中常座的桌前,守岁。桌上两只鸭蛋,一碗米粥,一把糖,一把花生米。惠圆点了根蜡烛,烛光一跃一跃地,陪着她。
    天快亮时,鞭炮声暂时停止了,男人们要趁亮光出来前给各族的长辈们磕头,惠圆合了合眼。蜡烛快烧完了,趁未凝固前,惠圆把它摁成了个圆形贴在一张麻油纸上,搁在了笔架下面。
    打开屋门,惠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凉,好通透。
    她穿上厚衣服,背上自己的包,锁好门,检查一遍,看一眼,还想再看一眼,最终猛然不回头,踏开大步往前走。她小心低着头,怕触了别人一年的吉利。
    脖子间感到了一点点凉意,惠圆看到飘飘悠悠地小雪花。不密集,像从天上找下来跟她玩的一样。
    是小青雪。
    养父曾说过,天下小青雪,是有人有冤情。
    惠圆呆呆地仰起脸。小青雪飘了两朵在她的脸上。
    村长站在村口。戴着一顶狗皮帽。惠圆迎着走过去,咧开一个大笑脸。
    村长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红包。开门红,大吉利,村长说。你头一个。
    惠圆笑得灿烂如春花。
    惠圆谢过后继续往村外走,村长叫住了她,他知道惠圆在这附近没亲戚。她不会赶着大清早走亲戚。他说,我叫个后生骑摩托送送你。
    惠圆没答应,也没反抗,只是一味地走着。她本来想多在四围转转,看来,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
    可能要下大雪,村长跟在她后头说,早点走也好。
    一辆摩托突突突地冲过来,村长避过了,也掏了个红包,嘀咕了几句。骑摩托的人嘴脸都蒙得严实,惠圆看不清模样,她也懒得猜。她乖顺地坐上后座,朝村子摆了摆手。
    村长以为是朝他摆手,也回摆了几下。
    摩托风驰电掣,惠圆以为最多载到她到镇上,谁知竟一路把她送到了县城。她的腿都冻僵了,下摩托时差点栽倒地上。
    候车室里几乎没人,温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惠圆敲了敲售票窗口,敲半天也无人应,她方看见贴了一纸通知,年初三才开运。惠圆踱到室外。雪,密集起来,真得要下大了。
    惠圆到路边拦车,她想碰碰运气。如果有大年初一出门走亲戚的,或者往w城去的,那她就有救了。
    过往的车都很快,有一辆看见惠圆招手,打开车窗扔了个枣花馍馍出来。打发要饭的,惠圆凄凉地笑了笑。
    等到地上铺了一层白,惠圆不停地转着圈跺着脚,在她快支撑不住时,终于发了善心的一辆白色别克车在她身边停下,惠圆慢慢地挪着冻僵的腿脚歪了歪头,问能否捎她到w城?她说她要坐火车回学校。
    这是一家三口,从外地回w城探亲。惠圆感谢了一路。别克车把她在外城放下,离火车站还有一段路,惠圆说没关系的,她正想走走。她本来打算把村长送她的红包送给这家人的孩子,但不知道村长包了多少钱,怕数字不合适。惠圆没送。
    她张开嘴含了两片雪花进嘴里,踏雪向火车站走。路上的行人不多,车辆也都行得慢,开了双闪。惠圆的手脚在运动下,开始复苏。她把村长的红包打开,里面装了二十块钱。
    她庆幸刚才没有将这红包送出去。
    大年初一的票很好买。w城到历城4个小时就到了。平时站外的小摊档都关着门,惠圆在站内的小超市买了桶康师傅。
    等到热水泡开,她一边吃着一边说,爸,二爸,吃了这长长顺顺,平平安安的面,我就回学校去了,你俩不用担心我,女儿我,长大了。
    惠圆在火车上看了一路的雪,快到历城时,已经不下了,等她下了车,历城天气晴朗。惠圆微微轻叹:果然两重天呐。
    历城站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虽然灯笼高挂,欢度佳节的标语到处都贴着,但惠圆觉得一点过年的感觉都没有。
    她看见能吃的东西就买一点,坐上回学校的公交前,把村长给的二十元红包花完。
    惠圆回到宿舍,狠狠地睡了一觉。醒来,她坐上环行公交,去看了一场烟花。养父也给她买过这样的小炮筒,放出的烟花品色单一,而且窜不高。但对于那时的惠圆,已经高兴得能乐上天了。
    看烟花的人,并不多,相对于天上的绚烂,地上,则冷清许多。烟花表演持续了十五分钟左右。
    看完烟花后,惠圆去了六合园吃饺子,热乎乎的一大盘,惠圆点的是“全家福”,各种不同的馅的饺子混在一起,共十七个。她往小碟里调和好蒜泥,香醋,热乎乎地吃着。
    旁边几个包厢都坐满了,厅里也有几桌,都在大声吆喝着,酒瓶不停地碰倒,烟味,粗俗的方言和着饺子的各色味儿一齐冲进惠圆的鼻腔。她猛挑了一筷子蒜泥,辣出了眼泪。养父爱吃白菜馅的,郎中爱吃芹菜馅的,惠圆各挑了一个放在盘沿。只有,惠圆,偏爱吃素馅。
    饭馆的灯箱被吹倒了,两个人出去扶,一人去找砖头,一人扶着灯箱,都不停地喊着冷。
    饺子吃完,惠圆又喝了两碗饺子汤,身上暖和了。她把两只饺子小心地拿餐巾纸包了,跑到刚才放烟花的地方。空气中还弥漫着硫磺的味道,惠圆把饺子捧在手心,对天说道:爸,二爸,吃饺子了……
    一对经过的情侣看到惠圆的奇怪举动,很快手拉手跑远了。
    两只饺子被摆在了石台上。很快冻住了。
    惠圆回了学校,无人打扰,又蒙头大睡。
    起床后的惠圆,到学校门外的小旅馆开了两个小时的房,洗了个热水澡。她洗得极慢,足足洗了一个半小时。洗完出来后,她的手指和身上的皮肤都紧了一层。她用旅馆那破旧的黑吹风机把头发吹了半干,拿干毛巾裹住,回了宿舍。
    换下的衣服用凉水手洗干净了,晾在小小的窗台上。这个时候没人管,惠圆一身轻松。她把被子和床单卷起来,把郎中和养父的遗物拿出来,摊在床上。找了一本大笔记本,用过的那页撕掉,把脑海中一些模糊的东西一条条列出来。
    照片……
    村长……
    二狗子……
    尖皮鞋……
    车祸……
    意外……
    ……
    惠圆画了个圈,核心是谁?她自己,她在中间填上名字:惠圆。
    她用了大量符号代替,保证除了自己,别人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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