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算找个稳妥的地方放遗物,还要不起眼。想来想去,一时没想到。
    整到一半,惠圆出了一身汗,她觉得眼前发黑,好像自己要掉进一个漩涡里。想想,从柜子里找出一包奶粉,舀两勺,冲水冲开,喝了。静静地坐一会,恢复到现实中来。
    惠圆拿了条红绳,把这些能卷起来的全卷成小卷,用红绳扎了,塞进了薯片纸桶。她把笔记本和薯片桶放进背包里,背着去了图书馆。她想看两本书,平静一下乱糟糟的心情。养父和郎中的一些话,又隐晦又莫名其妙,惠圆看不懂。
    养父说,天晴了,我却担心了……
    郎中说,姑娘长得很好,想学医,我不让,怕她累着……你的预感是对的,我却没帮上你,我应该拦着你的,不让你去……你的鞋都破了……今年又没好好下雪,突然夜里做梦,梦见咱们去采蘑菇的情景了,你饭量比我大,总说我先死,我也没什么怕的……姑娘窜个了,肯定要超过我,你是看不到了,等我去了,仔细说给你听……
    我最近也有了预感,觉得什么东西近了……。
    惠圆脑子里胀满了,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来,随便抽了两本书,图书馆里有热水,她去接了一杯,郎中最后一封信,惠圆看懂了,让她若有缘得见亲生父母,不要拒绝,听心安排。惠圆想,这茫茫人海,去哪里见?若他们当年舍不得她,又怎么将她扔到那个地方?
    信末还说,真相来了,也不要拒绝,你永远是我和你爸的孩子。
    孩子,真舍不得你啊,郎中说。
    惠圆一页书都没看进去,她抱着头,两手交叉撑在前额,眼泪跟珠子一样落在自己的裤腿上。
    不能再这样无用下去了,惠圆对自己讲,要干点什么,必须干点什么,现在,马上。她端起热水喝了两口,站起来藏到书架后等眼泪风干,再出来时,她又成了一个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了。
    她按住自己不停起伏暴躁的心,努力把眼睛插进书缝的字迹里。这些书页先是一大团一大团的,接着变成小蝌蚪,最后才恢复正形。惠圆呆到闭馆时间。
    我到底是谁?亲生父母在哪里?惠圆在睡不着的夜里问自己。
    郎中说,养父的死,不偶然。
    不是偶然,就是必然,是有人蓄意为之。这人是谁?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郎中说,孩子,你得活得开心啊。
    怎么开心?对她恩重如山的两个人,都莫名其妙死了。
    后来这几年,惠圆一直不开心。
    那个帮她捎鸭蛋的同学一直很照顾她,只是惠圆有心事,他的细微付出也难见她展颜露笑,他考研究生时,报考了外地。惠圆知道这个消息却舒了口气。她跟在一帮人里给他庆祝,等他发现她,想挤过人群过来找她时,惠圆又溜了。她不想欠人了,她还不清啊。她更怕她是煞星,沾上她的人,都不得好死。
    她宁愿孤独着,查出养父和郎中的死,让他们瞑目。
    养父那时候是把她当男孩子撒着养的,连头发都是短短的,养父说,性格比身体重要,内心强大,不容易被击垮。养父肯定是知道一些什么的,否则不会着意培养她的性格。而郎中,又让她恢复了些女孩子的特质。惠圆总会想,若真有观音菩萨,许愿成真的话,她愿意用二十年的生命来换取养父和郎中的命,她也不要去找什么亲生父母,谁也比不过他们对她的好。
    他们对惠圆,是真心的好。
    惠圆把那些东西存进了图书馆的书柜里。图书馆有一排的小柜可以存放东西,租期为一月,惠圆每月都会去续一下,换个号码。一直到她毕业后取出来,另存他处。
    惠圆又去过不少次城中村,所寻之人也真如别人口中所说死掉了,人间蒸发了一样。惠圆知道自己要改变策略。可她毫无头绪,不知道方向该往哪边转。
    郎中的信,她背得都滚瓜烂熟了。有次做梦,她晚上喊了出来,被室友听见了,第二天取笑她,惠圆觉得自己又大意了。她又找些别的东西来压制内心,减淡对这些事情的印象和记忆。
    不是要忘记,而是让它们沉到内心最底里,只有她自己传唤,才可以浮出来。
    惠圆渐渐变得有些冷,绝情。毕业后的所有聚会,她从不参加,也一一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
    很多人毕业的工作都去了更远的地方,能离开历城的都离开了,只有惠圆坚定不移地留了下来。她的专业也更适合去大城市发展,同学也劝她,不要做井底之蛙,惠圆都屏蔽了。
    这些事弄不明白,她,生不如死。
    有一天,惠圆在路上碰见一个人,就是那么巧了,竟然是她的大学同学。电话留了,微信加了,这个同学原来是学生会的,爱联络人,惠圆在她的帮助下,瞬间又加了十几个。同学说,你还记得那个冯林吗?惠圆想了半天不记得谁姓冯。她附和说,冯林怎么了?同学说,他研二不是出国了吗?最近回来了。在北京。惠圆想想,她毕业快五年了。
    哦,惠圆说,北京离历城,还有一大段距离。够不着她。
    晚上惠圆整理通讯录,慢慢一个一个把新加的人都设置了不能看她的权限后,才想起冯林就是帮他带鸭蛋的人。
    原来是他,惠圆想,怎么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呢?若是她,会找个地方去养羊。
    冯林属于那种顺风顺水的人。
    周末同学组了个局,挨个在群里吆喝。惠圆装作没看见。
    几次下来,她又被冷淡了。这正是惠圆所想。她这几天有了些新发现,正要周末去碰碰。
    约她的人没出现,只是托吧台留了点东西给她。一个小包袱,里面几样小孩子用的东西。这个地方,是惠圆整个大学期间经常来的,名叫“红海棠”。
    惠圆大学毕业前,没有再回到村子里,毕业后的那年清明节,她回去了。养父和郎中的坟淹没在青草里,快找不到了。她呆了半天。在县城租了辆车,坡下等她。
    她碰见几个来上坟的,扛着铁锹,她借过来,在坡上铲土给养父和郎中修坟,直把两座坟都修得平滑高立,她擦擦汗,把带来的菊花恭敬地献上去。这个仪式简单,但意义有多庄重,只有惠圆自己知道。
    上完坟后,惠圆病了一次。病得极凶,打针吃药都不好。连她自己都怀疑要死了,半夜撑着虚弱的身子打开窗户,想看看月亮。同住的人被风吹得坐起来,劝她劝不住,觉得她得了林黛玉一样的病,接近疯界。
    惠圆咳嗽着,看着别人披上衣服,急急地出门到别处去借宿。
    月亮被云层压住了,慢慢地又自己挣脱出来,她看了一会,心里清亮了许多。没找到住处的室友又回来了,硬性地把窗户给关上,说,惠圆你不能太自私了。惠圆把头偏向墙。
    惠圆在医院里醒来,室友折腾了半夜也得了感冒,她喉咙疼得想翻点惠圆的药吃,喊了她几声,没响应,上前拨拉她,她嘴角吐出一堆白沫,吓得室友放开破锣样的嗓子喊醒了整个楼道的人。
    你欠大发了,室友对惠圆说。所有人都拉过你一手。
    惠圆无视这些,她想起了她的这个梦:先是养父和她围桌吃饭,她很饿,可桌上什么也没有。养父端着一碗白水在喝,那碗是纸做的,没有底。惠圆想动,动不了,嘴也像粘住了,张不开。接着郎中出现了,拿着几贴膏药,要给惠圆贴腿上。我腿好了呀,二爸,惠圆在心里拼命地喊,那膏药却贴在了她的脸上。惠圆隔着膏药闻到了清凉的鲜花味。有只蜜蜂飞来采蜜,蜇了惠圆的手背,惠圆把膏药撕下来,粘住了蜜蜂。养父和郎中一前一后离开了她,惠圆着急地去拦他们,都不走,都别走,我想你们。爸,二爸,回头看看我呀。
    养父和郎中很绝决,都不回头看她一眼。
    惠圆飞扑过去,养父和郎中虽然在走,但似乎走得极慢,被惠圆一左一右各抓住了一只袖子。可养父和郎中从嘴里各吐出一口气,袖子都轻飘飘地断了,惠圆展开手,两手空空。
    惠圆的手被护士扎出了血,扎断了这个梦,护士长过来把护士训了一番。惠圆仰望着天花板,对室友说,我要出院。室友屁股上刚扎了一针,正在头重脚轻,闷声闷气地,你正在传染期,祸害了我不够,还要祸害别人?
    惠圆说,是你把我送来的,你就负责把我带走,否则这住院费你要出。话说得冷冰冰。
    室友张张嘴,把纸巾把鼻孔堵上,揉揉屁股,朝医务室走去。
    一瓶水挂完后,惠圆扶着室友走出医院。室友把帽子围巾全副上阵,惠圆讥笑她,重症患者还出来招摇。室友把嘴包在围巾里说,惠圆,没想到你是个心肠这么硬的人。我救了你,你不谢我,反而要胁我。
    我不是要胁你,惠圆说,我怕连累你。
    室友撇撇嘴,自此之后不再来往。
    出了医院,惠圆觉得病好很多。她下午去了寺里烧香。求了平生第一签。排队解签时,僧人斜倪了惠圆一眼,问小施主,求姻缘还是福禄?
    惠圆说,请师傅开解,此签主什么?
    僧人说,若问姻缘,此签下下。若问福禄,此签下下。
    惠圆摇摇头,我只问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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