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兄,我当真信了这世上有借尸还魂之术?”
    郦酥衣与沈兰蘅交好,最是了解对方的性子。他深知,沈兰蘅向来都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不知他今日为何突然拿着这本书,上前来问自己书里头的明细。
    说实话,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只因这本书,从扉页到尾页,全都是他胡乱编写的。
    他们这种人读书,只讲究“猎奇”二字,故而当初郦酥衣编写此书时,写得那是能有多夸张、就有多夸张。什么灵魂转移、时光倒流、借尸还魂……他都闭着眼一囫囵写了上去。
    解释罢,郦酥衣面色坦然,无辜地朝沈兰蘅眨了眨眼睛。
    沈兰蘅:……
    他显然不大能接受这个说法。
    郦酥衣心中无奈,缓缓替他倒了盏热茶。
    茶水温热,倾倒下来时还冒着悠悠热气。白醺醺的水雾弥漫上郦酥衣的眉眼,他忽然一拍脑袋,记起一件事来。
    “当初写一卷之前,我也是无意听闻了一件事。沈兄可曾听说过,大约在明安二年至明安三年间,京都莫名死了许多兔子。”
    沈兰蘅正握着茶杯的手顿住,微微蹙眉。
    “死了许多兔子?”
    “是啊,我听闻也觉得奇怪呢。我说那两年既没有天灾,也没有战乱,为何夭折了那么多的新生儿?也不知这是不是真事,或还是有人满口胡邹,反正其中缘由,我是想不清楚的。”
    苏世子由衷叹息,道,“那么多的兔子,说没就没了,未免让人觉得惋惜。于是我呀,便以此为原型,写了这一卷‘借尸还魂’,希望那些可怜的兔子,也能够体尝这人间的自在逍遥。”
    苏墨寅自顾自地说着,浑然没有发现,身侧沈顷的面色忽然变了一变。
    男人手指修长,紧攥着茶杯。
    杯中茶水温热,白蒙蒙的热气升腾而上,忽然又不见了踪迹。
    凉风涔涔,吹得沈顷面上冷白一片。他手指稍稍用力,眼底除却了思量,还泛着一道细碎的光。
    细碎,清冷,震愕。
    还有……不可思议。
    他的后背,无端蔓延上一阵凉意。
    沈顷想,一向与自己交好的苏墨寅兴许是忘记了。
    他自己正是明安三年出生。
    第30章 030
    冬寒愈重。
    萧瑟的寒风吹刮入书房,稍稍吹掀了案台上的书页。墨字翻飞,男人眼中的情绪亦暗暗涌动不止。
    唯有苏墨寅并未察觉出其中异样,他悠闲地轻呷了一口温茶,同沈顷笑嘻嘻地道:
    “沈兄还在想些什么,若真有什么忧心之事,不若同贤弟我去凝春楼喝一壶花酒。那里面的小娘子哟,啧啧啧……”
    沈顷掩住情绪,冷淡地抽了抽手。
    “不必。”
    苏墨寅咂了咂舌。
    走出苏府时,正是晌午。
    日头高悬着,一缕金光洒落在回府的马车上。
    那比屋外的烈日还要灼热。
    只一眼,她的浑身不由自主地热腾起来,热气从心底直往她的脸上倒灌,这一副身子却变得格外僵硬。
    她手指紧握着盛着姜汤的瓷碗,因为过于紧张,骨节泛起了道青白之色。
    须臾。
    她终于听到不轻不重的一声,“没什么。”
    苏墨寅笑着请他入席。
    今日宴会的主角是沈郦蘅,宴席的布置上更是别有一番心思。
    宴席台上,设立了两张主座,一张是苏墨寅的,另一张则是为沈郦蘅准备的。
    侍女恭敬迎他入座。
    桌前摆着精致的佳肴、美酒,他一入席,立马有舞娘伴着乐曲声翩然而至。
    女郎们素纱蒙面,穿着大胆香艳,窈窕的腰肢引得席上一阵叫好声,苏墨寅也捏着酒杯,朝沈郦蘅望去。
    久处军营,他的仪态很好,身量如一棵笔直入云的松。
    沈郦蘅眸光平缓,不咸不淡落在那群舞姬身上,纵是那些女子再千娇百媚,他的眼中也不曾提起半分兴致。
    他端正地坐在那里,眸光幽深寂静,让人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苏墨寅先叫下人上了热茶。
    “喝不下姜汤,就先喝这个,暖暖身子。”
    男人将茶杯递给她,少女低低应了一声,仍低着头:“大人厚爱,奴惶恐至极。”
    “都说过了,在我面前不许自称下人。你再这般,本官可就要罚你了。”
    苏墨寅离她很近,身上有淡淡的酒气。郦酥衣知道,对方自诩宽仁,平日里很喜欢读佛文经书,氅衣里也有佛香萦绕。但不知为何,明明是温缓安神的佛香,竟让她觉得万分凌厉与蜇人。她被大氅包裹着,听了对方的话,忍不住往后缩了一缩。
    苏墨寅只当她情怯,开怀地大笑一声。
    他就是喜欢她这般羞怯的模样。
    这笑声,吸引了不少宾客的目光——只见少女面颊绯红,娇柔的身形荫蔽于那一件宽大的氅衣中。不知男人说了什么,竟逗弄地她羞色涟涟,那一双美目如同掺了水般,看得人柔肠百转。
    与之相对比的,是苏墨寅另一侧,孙氏愈发难看的面色。
    宠妾灭妻。
    好一出好戏。
    听见议论声,沈郦蘅亦不冷不热地睨了这头一眼。
    只见女郎坐在苏墨寅身侧,与他仅有一桌之隔,身上披着件玄青色的氅衣。大氅的带子未系,露出其下那件颜色极艳的裙衫。
    这件裙子,是苏墨寅喜欢看的。
    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么鲜艳的颜色,总觉得有些俗气。可苏墨寅说,只有她才衬得上这般华美的衣裙。
    也不管她喜不喜欢,强迫她穿上、来赴宴。
    不仅是她的裙衫,今日郦酥衣的装扮更是十分张扬夺目。她从来都没有涂过这么鲜艳的口脂,母亲教导过她,女子的妆容不易过分艳丽,大气得体才是上上乘。
    小衣衣记得很好,从前在郦家,她从来没有打扮过这般妍丽。
    她着淡紫,着藕粉,着水青。
    眉黛浅描,淡妆清丽,当真应了她的名——如一朵出水衣衣。
    沈郦蘅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这件颜色秾丽的衣裙上。
    他捏着茶杯,手指莹白修长,完全不像行军打仗的用武之人。那目光也仅是在她衣裙上停驻了一瞬,须臾,男子面不改色地挪开眼。
    日影穿过窗牖,投落在沈郦蘅面容上,他的神色很淡。
    身侧有人凑上来。
    问他,“沈大人可否成家?”
    “尚未。”
    “那可曾定下过亲事?”
    “也未曾。”
    这一下,许多人开始推荐起家族里适龄的女子。
    他只捏着茶杯颈,没再回应。
    众人只见他微侧着脸,似乎在看什么地方,可那眸光晦暗不明,令人无法捉摸。
    他少言,也懒得与周围人周旋。
    静静地喝着茶,茶面倒映出那双冰冷的凤眸。
    有微光,落在他的耳环处。
    折射出一道清冽的光辉。
    有人悄声议论:
    “要说亲事,还是柳大人眼前这一桩亲事让人惊羡。他身侧那名女子,当真是花容雪腮,窈窕动人……”
    沈郦蘅的眉睫动了动。
    他的睫羽很长,很浓密,垂下来时如同小扇一般,遮挡住了眼中的思量。
    事实上,自他踏入宴席后,众人就从未见过他脸上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极为冷淡的上位者,漠然地看着所有人为他筹备这场的狂欢。
    苏墨寅也听到了周围人的夸赞,心情大好,道:
    “美人郦氏,姝色无双。今日带她来呢,也是带大家认识认识。下个月,柳某便要纳她入门。”
    正说着,苏墨寅转过头,正见郦酥衣无声地坐于宴席之上,低垂着眉眼,乌发迤逦。
    “蕖儿,”对方还以为她胆子小,柔和地唤她,“不要怕,有本官在。来,让大人们看看,你身上的这件‘月下湖莹’。”
    桌前的热茶、佳肴还冒着雾腾腾的热气,隔着一袭弥散的雾,她的眉眼愈发楚楚可人。
    “月下湖莹,可是百宝阁的月下湖莹?”
    “那可是世上难得的好料子,柳大人为博美人一笑,真是一掷千金啊。”
    苏墨寅站起来,牵过她的手,“蕖儿,去给大人敬酒。”
    月下湖莹,顾名思义,当光影落在料子上时,衣裙便会如月光落在湖水上般,泛起粼粼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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