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站着不动,苏墨寅又捏了捏她的手。
    他的力道有些重。
    带着不容抗拒的分量。
    似乎在警示着她什么。
    郦酥衣硬着头皮,走下台阶。
    她走起来时,裙摆宛若流水倾泻而下,裙裾微荡,像是一朵缓缓绽放的衣衣花。
    看得不少宾客失神,还以为是仙子下了凡。
    唯有一人沉默不语,神色平淡。
    走到沈郦蘅面前,郦酥衣捧着茶壶的手是抖的。
    她想起来二姐的话、先前的梦,梦中男人用手铐将自己牢牢铐住,她挣脱不得。
    除此之外,经年之后沦为罪奴的屈辱感再度袭来。
    先前的郦三小姐,天之骄子,养尊处优。
    她是骄傲的,是光鲜亮丽的。她一袭素裙淡妆,踩着青衣巷的石阶,从每家每户门前走过,都会得到邻里乡亲的喜爱与夸赞。
    “郦家最乖巧的小姑娘又来啦,这回又是帮郦夫子取什么书?这小丫头真懂事,知书达理,看得真喜人。”
    “可不是呢,郦夫子家的姑娘,就没有让人不喜欢的。特别是三丫头,这白白净净的小脸蛋哟,真想抱回去当我家姑娘养。”
    这一切,都终止在四年前的正月十五。
    四年前,新春的喜意还未过,又到了元宵佳节,郦府上上下下,皆是一片欢声笑语。
    唯有她攥着沈郦蘅的请帖,在院子里发愁。
    “阿姐,沈郦蘅又来找我了。”
    不光递了请帖,还送了一盏花灯。
    花灯精致可爱,样式是她最喜欢的兔子,一看便是精挑细选过的。
    沈郦蘅约她,今晚在郦府后山见面。
    说是要给她一个惊喜。
    “惊喜,什么惊喜?”
    郦清荷嗑着瓜子。
    年纪轻轻的二姐,深受民间话本子的荼毒,脑袋里不知装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看着左右摇摆不定地三妹,她直接道:“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我问你,你喜欢沈郦蘅吗?”
    “我……”
    郦酥衣更加犯了难,全然没有注意到,屋顶上多了一名紫衣少年。
    冬季的夜黑得很早,方至酉时,天色便暗沉下来。
    少女瓷白的肌肤上笼罩了一道薄薄的光晕。
    她的声音清澈,带了些软糯,很好听。
    “我也不知道……不过,阿姐,我不想再继续骗他了。”
    “可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我是讨厌他,我是想像你说的那样,先让他爱上我,然后再把他狠狠抛弃。”
    “可如今,我却觉得……他很可怜。”
    看见他的脸,看见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她就会心虚不已。
    虽然家里的仆人也待她好。
    但郦酥衣知晓,沈郦蘅同那些人不一样。
    他会攒钱给她买喜欢的衣裳首饰,裙衫的颜色一定是偏淡的,珠钗的样式也一定是简单大方的。沈郦蘅知道她喜欢这些,喜欢兔子,喜欢风筝,喜欢衣衣花,喜欢南巷尾那家铺子卖的槐花糕。
    他的眼神,坦诚,真挚,炽热。
    望向她时,好像在看一颗无价的明珠。
    而那时候的她呢?
    母亲告诫过她,日后寻夫君,定要找兄长那样的男子——她的兄长郦旭,如郦花般清雅温和,饱读诗书,才华横溢。
    与兄长相反的,是沈家七郎。
    她一遍遍在心中告诉自己,不应该喜欢他,不应该喜欢沈郦蘅。
    她害怕他,讨厌他,又可怜他。
    过去的她,就好像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垂眼俯瞰着匍匐在山脚下的沈郦蘅。她什么都有,家世,才学,声望。而他,只是一个不能入流的纨绔子弟。
    过去的郦酥衣,是骄傲而清高的。
    而如今——
    她放下身段,站在一排排低劣的目光中,穿着艳丽的衣裙,等待着宾客的审视。
    而宾客中的他,已位极人臣。
    他似乎也在等她。
    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直朝她刺来。
    将茶壶捧过去,她的手是抖的。
    郦酥衣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他人异样的目光,已经习惯了这久居人下的生活。
    直到她再遇见故人,他只坐在那,什么都不用做,就重新唤起了她所剩无几的自尊。
    她可以对着苏墨寅低声下气,但她不想在沈郦蘅面前这样。
    她的手指发颤,双肩也微不可查地颤抖着。郦酥衣咬着下唇,缓缓走到男人身前。
    从他身上传来淡淡清香,很是冷冽,嗅之慑骨。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这是自沈郦蘅入宴以来,郦酥衣第一次与他对视。
    四年的光阴,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他的眉眼更凌厉了些,眼底全然没有少时的温柔与轻狂,一双剑眉入鬓,面上青涩的稚气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英朗的硬气,和阴冷的锋芒。
    沈郦蘅垂眸,什么话都没说,悄无声息地凝视着她。
    细弱的光落在少女卷翘的睫羽上。
    她好似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又好似,下一刻就要压抑不住、哭出声来。
    他的腰身果然很凶狠。
    郦酥衣被吻得哭出了泪,月光如此落在眼睑处,她有气无力地吐息着,只听见有人在耳边哑声道:
    “若你敢同他说,郦酥衣,你知道下场的。”
    她知道。
    她已然知道。
    她知道得不得了。
    少女于他唇齿间,嘤咛出声。
    他好似故意把控着时间,把控着自黑夜到白昼的距离。郦酥衣不知为何,明明她已如此乖顺听话了,今日的沈兰蘅却较往日还要过分。她甚至能隐隐感觉出来,对方的举止行为之间,甚至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绵长,绵长。
    绵长得如这一袭冬雨,淅淅沥沥,让人看不到头。
    ……
    不知不觉,清晨已至。
    预料到第一缕晨光将落,沈兰蘅低下头,掐着她的下巴狠狠亲了一下,才恋恋不舍地抽身。
    他唇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平躺下来,独留郦酥衣护着身子,瑟缩在一边。
    他睡了过去。
    确切地说,他是晕了过去。
    这是郦酥衣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见,沈顷与沈兰蘅二人之间,是如何进行这一番清晰地转变。
    青白色的晨光刺破天际,穿过雕着花的窗棂,落入兰香院的内卧。
    身侧,男人纤长的睫羽动了动,那一袭眸光清平似水,在郦酥衣胆战心惊的注视之下,缓缓醒了过来。
    第31章 031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日影渐明。
    身侧之人的面容愈发清晰。
    郦酥衣紧护着胸前的衣裳,垂眸望向那人,一瞬之间,脑海中闪过万千种想法。
    她深知沈兰蘅的阴险邪恶。
    却根本想不到,对方竟会这般放肆,故意赶在沈顷转醒之际,与她做那等荒唐事!
    沈兰蘅根本未叫水。
    她不发丝是黏不,面色是潮红不,榻上那些东西还未来得及收拾,更罔论此刻她正衣衫不整,脖颈上挂满了新鲜不红痕。
    她来不及去清洗,亦不能退缩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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