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已经死了,又何必为了她让母亲难过呢?于是他大声喊道:“不录了,不录了,宋导演,我们不录了可以吗?我这就带我妈妈回去。妈,你冷静一下,我们不录了。”
    梵伽罗接住快掉落在地上的银色项链,轻轻捧于掌心,徐徐说道:“你的呼呼大法失灵很久了吧?”他又轻又柔的嗓音在这嘈杂得彷如车祸现场的地方竟没有被掩盖,而是清晰地传入杨母的脑海。
    癫狂的杨母愣怔了一瞬,双手却还拼命抓挠着靠近自己的每一个人。她似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你不想知道原因吗?”梵伽罗继续询问。
    大家全都围着杨母,尽力安抚她,堵截她,谁都没有在听梵伽罗说话。唯有宋睿坐在梵伽罗身边,挑高眉梢,表情兴味。
    测试间里闹哄哄的,巨大的喧哗和啸叫已引起了被隔离在休息室内的选手们的注意。他们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离得那么远尚且如此,在现场的人就更无法忍受了,他们万万没料到杨母竟是一个疯子,而且还当场犯了病,这期节目肯定是毁了!
    在巨大的嚣声中,梵伽罗合上双眼徐徐描述着一个场景:“我看见你提着菜篮行走在路上,两边是开满了栀子花的园景,浓郁的花香让你心旷神怡,也让你对这个陌生的小区充满了归属感,你以为全新的生活即将展开,然而就在此时,你遇见了一个人,她的面目已经在你的记忆中模糊,但她的话却让你记忆犹新且恐惧不安,她问:听说你女儿被人奸杀了?”
    越闹越凶的杨母逐渐听进了这些话,于是手脚开始僵硬,心脏开始战栗,直至最后一句,她竟发出一声低呼,然后转过身,用惊骇而又仓惶的目光看向那俊美至极的青年。她的表情告诉所有人,青年的话戳中了她内心最不愿被人所知的秘密。那一天在她的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是不能被碰触的。
    她像一根木头一般立住了,身体开始颤抖。及至此时,她才想起青年的上一句话——“你的呼呼大法失灵很久了吧?”
    青年并不转头看她,只是捧着那根项链,静谧地述说着:“在那一刻,你鬼使神差地回复:我没有女儿,我只生了一个儿子,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啊!”杨母发出短促的尖叫,睁大到极致的双目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鬼怪。
    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努力压抑着粗重的喘息和狂乱的心跳。他们专注地看向梵伽罗,急切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他们很想知道,为什么一句“呼呼大法”就能让疯癫中的杨母恢复冷静。
    梵伽罗合上掌心,试图将冰冷的项链捂暖:“那一天,你彻底否认了你女儿的存在,因为你不能让过去的那些阴影再打扰你和儿子的新生活。你反复澄清了这件事,惴惴不安地回了家。你开始做饭,但你自以为已驱散的阴影,从此却永远地留在了你的心底。家乡菜的味道在这崭新而又洁净的家里四处飘散,你想象着儿子归家后的喜悦表情,却收到了他的一条短信——他不能回来了,因为局里很忙,他得加班。在那一瞬间,你内心的那些虚假的幸福感尽数破灭,你浑浑噩噩地走进客厅,开始发呆,开始胡思乱想。”
    梵伽罗微微仰起脸,面向灯光,双目却始终紧闭。他感应了片刻,嗓音变得低哑:“你发觉自己又要被黑暗的过往吞噬,于是立刻去翻找遥控器,想把电视机打开,让家里充满喧嚣。这是你应对孤独和痛苦的方式。”
    梵伽罗摇摇头,“但是这一次,遥控器不见了,无论你怎么找都找不到。人就是这样,越是不能得到的就越是放不开手,你明知电视机不靠遥控器也能打开,可你就是无法放弃,你拼命地找,不停地找,仿佛入了魔。你在屋子里团团乱转,一声接一声地喊着遥控器,仿佛你一喊,它就会自动从哪一个角落里蹦出来。”
    说到这里,梵伽罗终于睁开眼,看向杨母,字字句句无比清晰:“这样的做法仿佛很幼稚,但是你却知道,它总会应验的,它从来没让你失望过。你丢失的东西只要在家里呼喊,就总会在下一刻出现在你眼前。这就是你的呼呼大法,一个百试不爽的小魔法,一个总能让你感到快乐的小秘密。”
    杨母终于迈开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挪移到梵伽罗身边,神情恍惚地呢喃:“可是它失灵了。”
    只这一句话,她就承认了梵伽罗的所有描述,也彻底从癫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那一天是她和儿子来到京市定居的第一天,所以她记得特别清楚。
    这一转变惊呆了宋温暖和庄禛等人,他们还狼狈地站在测试间门口,可杨母却已经坐下,正安静地、渴盼地、专注地盯着梵伽罗。她很想知道自己的呼呼大法为什么会失灵。
    宋温暖等人这才醒转,然后轻手轻脚地回到原位,杨胜飞几乎是踉跄着跑到母亲身边,陪同她一起坐下,灼亮的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的青年,表情是全然的错愕。他竟从不知道母亲会什么呼呼大法,因为她从未对他提及过!
    梵伽罗颔首道:“是的,它就是在那天失灵的。你彻底否定了她的存在,视她为耻辱,所以她离开了,她不再守护丢三落四的你,也不再守护这个破碎的,却曾经带给她温暖的家,永远地离开了。”
    杨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张着嘴,瞪着眼,表情惊恐,不断摇头。
    梵伽罗仿佛感受不到她的抗拒,继续道:“其实这样的否定已不是第一次了,你们从小镇搬到市区,又从市区搬到省会,然后出了省,越走越远。你们尽力躲避着每一个熟悉的人,拒绝去回想她的那些遭遇。”
    说到这里,梵伽罗的口音和语气竟完全变了:“什么死法不好,偏偏是这么死!奸杀,丑人嘞!今天又遇见熟人咧,问那丫头的丑事,不行咧,搬远一点,没脸!还埋她干什么,没法见先人咧!”
    这些发音古怪的话听上去似乎很可笑,却让杨母和杨胜飞面如金纸,神情惊骇,因为这些话都是杨老爷子和杨老太太最爱念叨的话,语气也跟他们一模一样!他们因为孙女的死而感到羞耻,总觉得自己抬不起头。
    梵伽罗的口音又换回来,深深叹息道:“她陪伴着你们,守护着你们,跟随你们天南海北四处漂泊,可她的遭遇渐渐被你们遗忘,仇恨渐渐被你们放下,就连存在也被你们一次又一次否定,及至那一次,连她最爱的母亲也不愿承认她曾在世上来过,于是她彻底放弃了。她留下的讯息就是那时候斩断的。我原本不明白为什么,但是看见你,我就全都明白了。”
    梵伽罗握住杨母剧烈颤抖的手,轻轻拂开她的五指,将那根冰冷的银色项链放入她的掌心,一字一句说道:“当你因为找不到遥控器而蹲坐在地上崩溃大哭时,你的女儿也蹲坐在你面前,望着你,伤心欲绝地哭。她的手穿过你泪湿的脸,却只抓到一片空茫,就仿佛她的存在,在你们的心里也终会成为一片空茫。于是她离开了,你的呼呼大法从那天开始,彻底失灵了……”
    梵伽罗合上杨母的五指,让她把那冰冷的项链捂热。他捂不热,所以他也放弃了。
    恍惚中的杨母猛然握紧项链,对着虚空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兰兰,妈的兰兰,你回来!你回来啊!妈不是故意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妈真的不是故意的!呜呜呜……”
    她跪倒在地,紧紧拽着这根项链,哭得几欲晕厥。她后悔了,如果早知道女儿就在身边,她一定不会说那些话!
    “真的吗?我姐真的一直都在吗?”杨胜飞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问,可是不等梵伽罗回答,他又自己答道:“我就知道她在,我能感觉到。我被车撞了的那次,明明飞出去很远,可落在地上一点儿都不疼,我知道那是她在保护我!姐,姐,你还在吗?你听得见吗?你回来,我想你!我一直都没忘记你的遭遇和仇恨,我会帮你找到凶手,你听见了吗?你回来吧!”
    母子俩抱在一起痛哭,全然忘了周围还有几十台摄像机在拍。他们又悔又恨,可是被他们一次又一次否定的那个人却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甚至带走了所有讯息,放弃了对一个冤魂而言最大的执念。
    能不能找到凶手,她已经不在乎了,只要不让家人感到耻辱和难堪,她可以让自己永远地,彻底地消失。
    第103章
    得知真相的杨母哭得差点晕过去,她撕心裂肺地喊着女儿的名字,可她沙哑绝望的声音却只在这狭窄的房间里回荡,无法传出去更远。她抬起头,不断在虚空中环顾,不断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搜寻,试图找到女儿的影子,可是没有,女儿已经不在了,她彻底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杨母想起二十多年前,女儿还活着的时候,她总喜欢跟在她身边不停帮她收拾乱糟糟的厨房、卧室、客厅,娇憨地抱怨:“妈,你怎么记性这么差啊?喏,你的风油精,来来来,我帮你涂,现在脑袋还疼不疼了?要是等我长大了,嫁人了,你可怎么办呀,别是连家里的钥匙都找不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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