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婷娘大有担心之意,似乎又要表表忠心,她忙道,“不必多说,这话,我肯定给带到。可你二哥做事,从来都是自把自为,听不听得进去,可不好说。我虽有心助你,可在这件事上,却也不敢打包票的。”
    婷娘欣然道,“嫂子有这份心就好了,别的事,我自然有法子应付。”
    她又握住蕙娘胳膊,坦然道,“二哥对我似乎有些成见,虽然时常可以入宫,但到我这里来的次数也并不太多。嫂子能把我这意思,向二哥说说那就好了。我也不图二哥帮我什么,只是在这宫里,人和人间从来都没有一个真心的笑,只盼着能多和人说说话,也算是解解寂寞吧。”
    蕙娘还能说什么?只好也承诺,“一定和你二哥说起。其实他也不是对你有成见,一来是忙,二来多往你这里走动,犯忌讳……”
    从宫中回来,还没歇够腿呢,宜春票号又派了小少爷来给她请安——乔门冬大爷的幼子,今年才七八岁,往后打算在京里常住,主要是贪图京城文风鼎盛,方便小少爷吸纳新学。小少爷被一个健壮的乳母抱在怀里,怯生生地给她请过安,心腹管事就凑上来了,“其实,是有事想托您说说情。都说这杨家善榆大少爷的算学之术,虽是天下第一,可究其根本,还是从江西李国兰先生那里学的本事。杨少爷现在繁忙得很,况且也没听说有收徒的意思,倒是李先生在京郊白云观中养身,听闻膝下是有三五个徒儿的,能否请二少爷同杨先生打个招呼,将我们家小少爷转介到李先生门下……”
    这样的小忙,当然是要帮的,蕙娘欣然答应,又关怀、过问了乔小少爷在京城落脚的琐事,双方谈了片刻,那管事又给她打眼色,并奉上乔大爷一封书信,乘着蕙娘看信的当口,他在一边毕恭毕敬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自从年后,盛源的人和疯了一样,千方百计地给找麻烦。尤其就在苏州,双方已经是打了几个来回,咱们是仗着老字号的名誉,以及和当地府太爷的交情,这才勉强给顶了下来。可您也知道,苏州是总督大人的辕门所在,也是宜春号在南边的根本重地……”
    余下的意思,还用多说吗?何冬熊在老太爷处遇冷,如今转投杨门,对宜春号未必还有什么好脸色。乔门冬一个是未雨绸缪,为将来着急,还有一个,也有冲蕙娘发脾气的意思:当时让你给杨家分几股,你不肯,现在麻烦来了,可老太爷却偏又下了台,这会有了问题,那就你来处理吧。
    “盛源号的动作真这么大?”蕙娘有点吃惊,“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吧,你这话若当真,我可要直接去找王大爷说话的。”
    “王大爷,王大爷那恐怕也顶不得真,他毕竟不是盛源号的股东……”那管事的轻声嘀咕,“小的听大爷说,王尚书要是想管,那盛源号根本都不会那么凶……”
    这话也是言之成理,王光进这一遭争输了吴家,最终只得了礼部尚书的位置,虽然也是高位,但和‘天官’吏部尚书相比,又有一定区别,他自己还需要盛源号的全力支持,有些事上才能和王家一争。恐怕也是巴不得盛源号的规模再扩大一点,他的钱袋子再鼓一点,事情没闹得太难堪,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一推三二五了……
    蕙娘沉思了片刻,这才解颐一笑,欣然道,“话虽如此,可你们不拿出证据,让我怎么说呢?还是让大爷来京一趟吧……牛家那里,也要打打招呼,一年那么多银子往里塞,怎么也得见点成效不是?拿人钱财□,该出头的时候,还是不能软。”
    得此一言,那管事的自然精神大振,当下和蕙娘又密议片刻,商定等权家行过三房婚礼,诸事收歇时,乔门冬同李管事都会一同进京,和蕙娘共商日后宜春号发展的方向。
    家里、宫里、商号里,大事小事,真是无日无之,好在除了宜春号之外,焦家其余生意,大本营都在京城附近,尚且还无人敢冒犯阁老两位亲家的威风,当然清蕙自己的那点陪房就更不用说了。这边递话那边打招呼,得了闲还要和权夫人、太夫人打打机锋,进了五月,歪哥办了周岁宴,权叔墨也娶了何莲娘,婚礼自然操办得热闹体面,这都是闲话无需多提。等婚后行了三朝礼,何总督拖家带口下江南去了,这边何莲娘换了新娘华服,挽着蕙娘的胳膊,唧唧呱呱地打探起权家长辈们的爱好……蕙娘终于可以回冲粹园去歇一歇了。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终于是失去了祖父的荫庇,要开始直面明刀暗箭,还要为人挡枪啦……唉,宜春号也不容易,当时想吸纳新股东,的确是有理由的。
    卷三:愿以绿绮琴,写作《行路难》
    ☆、121桃林
    打从前年冬天回去以后,一年半的时间,连权仲白都没回园子里住——毕竟自歪哥出生,大事小情就没有断过,不是家里不稍停,就是宫里病患连连,到后来蕙娘根本分不开身,就连跟着权仲白挪移,不断从全国各地赶来求诊的病患,都晓得这一年多来,找权神医,那必须得往国公府去。
    虽说只住了小几个月,但蕙娘对冲粹园是有感情的,在立雪院那稍嫌逼仄的院子里住的那一年半,对一般人来说,是雕梁画栋、富贵豪华,可对蕙娘来说就觉得委屈。就连歪哥,也都显然更喜欢冲粹园:才一进甲一号偏厢,他就脆生生地喊:“凉,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连凉热都会说了呢,倒是廖养娘一听就明白了,“这孩子,一高兴就喊娘,真是再改不了。”
    孩子大了,真是天然就亲近父母,歪哥从九个月起,懂得认爹娘了,每天不在母亲身边待足一两个时辰,他是不肯罢休的。前几个月蕙娘老回焦家伺候祖父,小娃娃见天地就是哭,眨巴着大眼睛,见了人就要‘凉’。可偏偏为怕过了‘病’气,他只能待在权家,这孩子记性强,等蕙娘从焦家回来了,他就特别地粘人,每天睁开眼看不到蕙娘在身边,立刻就闹着要哭。
    蕙娘对儿子,从前是见到觉得烦,在焦家那一个多月,见不到了,倒是记挂得慌,虽明知歪哥一天吃奶睡觉,那都是有定时的,可也不自觉惦记着他的饮食起居。尤其歪哥现在陆续开始长牙,时常就会发烧,岂不更让做娘的悬心?虽说有权仲白这个大神医照看着,可只要住在立雪院里,蕙娘的确就不大放心得下,直到回了冲粹园,听见歪哥在里屋闹腾要娘的声音,她才露出笑来,拉着权仲白的衣襟,睽违多时的撒娇语气出来了,“瞧你,成天不着家,儿子只晓得喊娘,都不知道喊爹……”
    她却不立时进屋去看儿子,而是握着丈夫的臂膀,向他介绍两个容貌平凡、做寡妇打扮的青年妇人。“来先见见大王先生、小王先生……两位先生从沧州过来,不辞路途辛劳,高情厚意真是可感,你可不要当作是一般下人,随口使唤了。”
    权仲白在风度上自然无懈可击,他扫了蕙娘一眼,略略一欠身,很客气,“劳动两位先生了,园子里地方大,没几个高人照看,的确是放不下心。”
    “俺们来了也有小一个月了。”两位王先生对视了一眼,大王先生一张口,就是朴素扎实的河北土话,“这园子虽大,可隔邻就是皇上家的园子,瞧着那些军爷夜里上值,连这里也跟着巡逻的,倒是安定得很。这一带也太平,道上有名的几霸天,都不往这儿走道,倒是把俺们给闲得!好在地方大,管家也客气,真是享尽了人间的清福!巴不得能多住几年再走!”
    到底是习武人家,说起话来直接实在,权仲白不禁露出迷人笑容,“留你们多住几日还来不及呢,爱住多久住多久,只管安心。”
    蕙娘也接口和两位先生应酬了几句,权仲白见她态度和蔼语气亲热,于平时交际时的做派迥然有异,也是暗自有些好奇,等两位王先生走了,两人进屋去哄歪哥时,歪哥却又不要爹娘了,自己捧着脚丫子,嘻嘻哈哈地要往嘴里塞。
    “你对这两位先生,倒是格外客气。”他便和蕙娘说闲话,“花了多少钱才寻访回来的,是预备给歪哥带在身边?”
    “一个月一百两银子,花费倒也不大。钱其实都是小事,王家并不缺钱,能请动她们的还是人情。我的授业恩师出面说了项,又硬生生将王守备拔了半级,族长出面,这才请过来的。不然,人家虽守寡,可始终是主子身份,闲来无事,为什么要抛头露面地,在我们家里讨生活?”蕙娘在屋内来回走动,时而查看头顶天棚,时而又踢踢墙角,权仲白这才留意到,甲一号的屋子结构,不知何时竟悄然做了调整,虽然屋内陈设没变,可这屋子已经是内墙高耸,堂屋和东西两进套间,全都各自有一根大梁,天棚不再相通,进出的偏门也似乎都被堵死了,就连门扉都被加厚加固,只要一关起门来,屋内说什么,外头是一点声音都听不着,哪怕就是被蟊贼闯到院子里了,这门一关窗子一合,不论是想吹点迷香,或是亲身闯入屋内,也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这是什么时候改建的,”他对两个王先生又失去兴趣了,“嘿,这么大的动作,你也不和我说一声。”
    “歪哥出世后就改了,”蕙娘说,“和你说了要改改屋子的结构,你当耳旁风,只应不说话的,还要我说什么呀。”
    权仲白这才想起来,蕙娘是和他提过,要改改甲一号的布局,他当时还以为是要改过家具陈设,自然也就随口答应了。没想到清蕙却是乾坤大挪移,把她在自雨堂的屋子给硬生生挪到了冲粹园里,可能在去年腊月惊魂后,又换过了门窗,倒是把甲一号经营成了这么个固若金汤的小堡垒似的。
    他有些哭笑不得,“难怪你这么想回园子里住,原来是应在了这里……都说江湖走老,胆子越小,你虽没有行走过江湖,但却是我见过最怕死的人了。”
    心底话都说过了,‘这世上我比谁都怕死’,蕙娘大方受落,“自从有了儿子,我就更怕死了。就光是为了这个,也值得回冲粹园来,更何况,我还骄奢淫逸、贪图享受,冲粹园里光是一个马桶,就胜过立雪院好多了。能回来,我当然要回来。”
    不过就是老人家往下退,朝廷人事有一番变化,外加叔墨说了一门亲而已,府里尚且无人与她为难,至少在权仲白所知范围内,长辈们是连一句重话都没对她说,更别说给什么委屈受了。新妇过门这才三天,要说就对嫂子出招,那也是没有的事,连她的为人秉性,权仲白都尚且一无所知……当然,他也不是不明白长辈们给说何家姑娘的意思。父亲一向都是如此,在任何时候,他都不喜欢只有一个选择。可按清蕙的性子,她不像是会不战而退的人,这会怎么说,也应该酝酿着如何得体大方地收服三弟媳,借势为他的世子之路,再添一把柴火。连理由都现成摆在那里了:当弟媳的,肯定要服嫂子的管教,才过门就蛇蛇蝎蝎的,大户人家体面何存?就是权仲白自己,对这个理由,都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他连着看了清蕙几眼,都看不出所以然来:自从清蕙下了这个决定,他就一直在等着她的后招呢,对她,他渐渐也摸索出了一点窍门,有些话不必问,只看就好了。
    可这会都住到冲粹园里,看来都做好常住的准备了,难道她竟这么轻易地,就把‘我自己的命运,我自己主宰’,‘除了站在这个家的最高处,我也没有别的路好走了’,这样的话,全都又吃下去了不成?
    不过不论如何,至少对于他来说,回到冲粹园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权仲白心情不错,还邀请蕙娘,“这一阵子,陈皮也往前院诊区置办了一些新器具,有些是西洋那边流传来的东西,说是医生用的,可究竟怎么用却还不知道。还有一些极有趣的木雕,你要一起来瞧瞧吗?”
    蕙娘皱眉道,“我看还是算了吧,上回你带我到杨家,去看毛三郎的人头,难道还把我吓得不够吗?还有那个杨大少爷,收集了一屋子都是泡的手啊、脚的,看了我半天吃不下饭。这会你还来吓我!”
    “奇怪,那人头你不是还捧在手上看过?”权仲白说,“现在挂了一层蜡,又拿瓶子装着,那些掉下来的耳朵呀鼻子什么的,还给缝补了回去,无论如何,都比那个血糊拉丝的样子要好看得多吧。那时候你不怕,只是放在瓶子里看一眼——怕得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蕙娘每每要娇弱娇贵一下,权仲白就如此戳她,叫她不动情绪也难,她恶狠狠地剜了权仲白一眼,“以后,你把自己的头捧来给我看时,就是再可怕,我也一定捧在手里,仔细地看,行了吧?”
    回到冲粹园,真是连斗嘴的兴致都来了,权仲白哈哈大笑,站起身出了院子,这边绿松带着几个小丫头来给蕙娘请安,“都是您素日里看过,也点了头的,我和石英、孔雀又再挑了一轮。全是身家清白,家里人口简单,又聪明本分,可堪使用。”
    人才培养,总是要提前几年就开始酝酿。好在焦家是主子少,下人多,这一批齐齐整整的小丫头子,那是七八岁的时候就被初挑进府中培养,十一二岁淘汰了一批放出去做杂活,十二三岁再淘汰一批,余下的才能跟在自雨堂的大丫头身边做事。为这些大丫头们冷眼取中了,各自认了干姐,私底下悉心□出来,到十四五岁的现在,才能在蕙娘身边近身服侍。以蕙娘的作风,事先也都对这十几个人的性格家世,有了了解,如今随口勉励了几句,便分派下去,“海蓝你和你姐姐在一处,石榴跟着你石英姐姐做事……”
    这一次蕙娘身边编制,也算是大大地换了一番血,甲一号里里外外免不得好一番热闹,蕙娘嫌吵,便令廖养娘带上两个乳母,乘天色近晚,山风清凉,带着歪哥在冲粹园里闲步,踱到莲子满边上,便指点给歪哥看。“这是莲花,看过没有?嗯?”
    歪哥睁着一双大眼睛,双手紧紧地捏着小拳头,显是刚到了陌生地方,心里有些怕。对母亲的说话,他毫无反应,只顾着左右张望,好像很怕荷花下一刻就生出牙齿来咬他,蕙娘和从人俱都被他神色逗笑,蕙娘道,“懒得理你了,傻儿子,以后怕也是皇三子那样,五六岁都不会写名字。”
    话虽如此,却还是忍不住揉揉他又粗又硬的短发茬子,惹得歪哥咯咯直笑,又伸手让母亲抱,蕙娘便抱着他掂了掂,随意在池边走了几步,一边和廖养娘闲话,“才几天没抱,就像是又重了几斤。”
    “现在足足有二十多斤了,看着和一岁半的孩子一样。”廖养娘也说,“才刚一岁,路走得很稳!现在是才来新地儿,害怕呢,一会熟了,非得闹着要下来走走不可。”
    这时候的小娃娃,刚从只会吃喝拉撒的小野兽向人类转化,渐渐能说话了,也听得懂大人的意思,正是最好玩的时候。蕙娘点着歪哥的唇角,见歪哥被她点得像是要吃奶,不断咂嘴吮舌,不禁坏丝丝地笑起来,在儿子额上亲了一口,要把他交还给乳母时,歪哥却不肯回去,缠着母亲的脖子,抱得死紧死紧的——因上回在母亲身上流口水,沾湿了衣襟,被蕙娘半开玩笑地数落了一句,记性大着呢,这会就努力地吸溜着口水,不肯给母亲责骂他的借口了。
    二十多斤重的大胖小子,抱着又走了一会,蕙娘手开始酸了,可见儿子乖乖地靠在怀里,却又真舍不得放手,只得勉力撑着,又指点景色给他瞧,“等再过几年,你大了,让他们带你上山去玩,骑马、打蹴鞠,哪怕你要打猎呢,家里地方都是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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