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神情复杂地盯着李显看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才声线平淡地叫了起,但并未似往常那般赐座,而是任由李显站立在殿中,这显然不是甚好兆头来着。
    “儿臣谢父皇隆恩。”
    李显来前便知晓此行必不会好过,自不会因高宗的态度有变而作色,恭谨地谢了恩之后,便即从容地站直了身子,眼神清澈而又淡定,并无一丝一毫的慌张在内。
    “显儿近来少到宫中,想来是忙得很么,就不是都在忙些甚,且说来与娘听听可成?”
    李显行礼方毕,武后便已开了口,语气虽平淡,却有股子隐隐的森然之意在其中。
    “回母后的话,此际正值春耕农忙之时,儿臣去岁奉父皇旨意,行推广海外粮种之事宜,自不敢稍有怠慢,疏于请安,实孩儿之罪也,还请母后海涵则个。”
    李显自是明白武后此问背后的用心何在,但却并不惊惶,言语恭谦地回答道。
    “哦?如此说来显儿还真是一心为民喽?”
    武后并不知晓诸州弹劾之事已然被李显所知,这一听李显钻进了自个儿在言语中暗设的圈套,嘴角边不由地露出了丝得意的微笑,只是很淡,淡得几乎难以察觉。
    “母后过誉了,儿臣只是行本分事罢了,实当不得母后谬奖。”
    李显观颜察色的能耐强得很,武后那丝自得的笑意虽是极淡,可李显却是一眼便看了出来,心底里的怒火瞬间便涌了起来,好在城府深,倒也不致带到脸上上,只是不动声色地谦逊了一句道。
    “本分?尔还知道本分?哼,来人,宣!”
    武后等的显然就是李显这么句谦逊的话语,不待高宗有所表示,她已是勃然变了色,冷哼了一声,一拂袖,高声喝令了一嗓子。
    “诺!”
    武后此令一下,早有准备的司礼宦官程登高立马领着名手捧着一叠子奏本的小宦官从旁闪了出来,高声应答了一嗓子,而后伸手取过随侍宦官手中的折子,拖腔拖调地照本宣科道:“臣,潞州都督韩王李元嘉,有本上奏天听,兹有春耕专使王方明假借推广海外粮种之名,行扰民之事,臣治下涉县陈家村数十户人家因不肯种植海外粮种,与专使从人发生争执,竟被肆意殴打辱骂,数户人家因受辱不过,告至县衙,此乃法理所许之事也,却不料竟遭专使从人当众驱逐,以致数人绝望投圜,冤屈难述,事涉钦差,臣不敢专断,还请陛下主持公道!另,同州刺史刘梧亦有本章在此,弹劾春耕专使路有宁骄横无度……”
    “显儿忙的便是这么些事务么,嗯?”
    程登高的声音尖细难听至极,可武后却是享受得很,嘴角边的笑意愈发浓了几分,一待程登高将五本奏折宣完,便有些个迫不及待地开始发难了。
    “母后明鉴,孩儿确是派出了不少春耕之专使,以此督促春耕事宜,所有行程皆有备案在,确不曾听闻有如五州之事,儿臣以为内里必有蹊跷,究竟如何,终归须得调查清楚方可明辨是非,所谓偏听则暗,不外如是耳。”
    李显来大明宫之前,便已谋定了应对之策略,自是不会因骤然遭弹劾而惊惶莫名,面对着武后的发难,李显并无一丝一毫的激动神色,只是语气平淡地解释道。
    “好一个偏听则暗,按尔这般说法,五州刺史都是在信口开河不成?”
    武后今日大聚诸般宰辅,又将高宗都拽了出来,根本之目的便是要一举拿下李显,又怎肯让李显随便几句解释便混将过去,这便面色一沉,声线冷厉地喝问了起来。
    “是非曲直自有公道,儿臣不敢妄言五州刺史皆在欺君,然,其中必然有乖谬所在,须得彻查方可明辨是非,儿臣恳请父皇下诏,彻查此事,若是儿臣之责,儿臣不敢自辩,若是查无实据,五州刺史该负何责,那就依律治之!”
    尽管尚未收到“鸣镝”那头传来的正式调查结果,可对于派出去的专使,李显却有着足够的信心,在他看来,无论是王方明又或是路有宁,皆属谨慎之辈,行事或许难做到完美无缺,却也不可能出现如此大的差错,值此时分,李显自是不肯低头服罪,也不管武后的脸色有多冷厉,双眼紧盯着高宗,昂然请旨道。
    “这个……,唔,自是该得查上一查才好。”
    高宗先前阅读五州刺史弹章之际,心中对李显的不满可是浓得很,可此时一听李显如此说法,却又不免起了疑虑,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出言同意了李显彻查的请求。
    “陛下圣明,老臣也以为其中恐有蹊跷,愿请旨为之,恳请陛下、娘娘圣裁。”
    高宗话音刚落,高智周便已从旁闪了出来,自告奋勇地要出面调查此案。
    “陛下,老臣以为高相素来公正廉洁,由其出面总掌查案事宜,当可无虞也。”
    高智周这么一出头,贾朝隐立马便站出来附和了一把,配合得可谓是极之默契。
    “陛下,高相年高德昭,素有清名,由其总揽彻查一事,老臣以为甚善。”
    贾朝隐话音刚落,越王李贞也从旁闪了出来,同样是配合着赞同道。
    “唔……,媚娘以为如何啊?”
    高宗可以不理会高智周的自告奋勇,也可以不重视贾朝隐的附和之言,可对于李贞这个兄长的建议,他却是不好直接回了回去,哪怕心底里隐隐觉得此提议有些个不妥,这便沉吟着问起了武后的意见来。
    “陛下,高相久历地方,政务熟稔,正是最佳之人选,臣妾以为无有不妥之处。”
    高宗如此问法的本意是要武后提出反对的意见,用心倒是不错,可惜不过是问道于盲罢了,武后本就与越王一系串通好了的,又怎可能在此时出言反对。
    “嗯,那好,朕看……”
    高宗久疏政务,自是看不清朝局之变化,在他想来,李贞一方乃是平衡武后与李显之争的最佳缓冲,理应有着中立之立场,此时见武后也无异议,自也就没再多想,一张口便打算将此事定了调子。
    “父皇且慢,儿臣以为此事不妥!”
    李显早就知晓了此事乃是越王一系与武后一党联合炮制出来的阴谋,又怎肯让高智周这个越王党的中坚将调查权把握了去,这一见高宗要下决断,哪还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这便不管不顾地出言打断道。
    李显这一插话的行为着实有违人臣应有之道,说严重点,那便是有着欺君之嫌疑,斯言一出,满殿朝臣们的目光立马齐刷刷地朝李显扫了过去,个中的意味复杂难明,震惊者有之,诧异者也有之,幸灾乐祸者也有之……
    第六百六十四章波涛汹涌(下)
    “放肆,有尔这般与圣上说话的么,嗯?”
    武后这一年来过得极其不顺心,每每在李显手下吃暗亏,早已将李显列为了必须彻底毁灭的头号目标,此番为了能一举将李显扳倒,不得不与李贞这只老狐狸联手,付出的代价可谓是极大,自是不想看到李显有丝毫翻盘的机会,也不待高宗有所表示,她便已是毫不客气地出言呵斥了起来。
    “母后息怒,儿臣有话要说。”
    武后的威仪赫赫,她这么一冷声断喝,别说下头的宰辅们心惊不已,便是高宗的脸色也起了变化,然则李显却是浑然不在意,从容地一躬身,淡定地回了一句道。
    “说?尔还有甚好说的,妄亏圣上如此信赖于尔,将春耕这等要事慎重相托,可尔都做了些甚,逼死人命,扰民无度,不自认罪,还欲希图狡辩,当真以为国法是虚设的不成?”
    打蛇就得打死,若不然必将遭蛇咬,这个道理武后自是清楚得很,她压根儿就没打算给李显留下辩解的余地,劈头盖脸地便是一通子呵斥,那凶戾的样子简直有若泼妇骂街一般,登时便令一众宰辅们全都看得心惊肉跳不已。
    “母后教训得是,孩儿并不敢无礼非法,然,春耕大事乃国之根基,事无大小,皆要紧事也,自当慎之再慎,这查案人选确是轻忽不得,高相年高德昭不假,惜乎已是八十高龄,任此重务,儿臣以为不妥,还望父皇明鉴。”
    李显并未将武后的发飙放在心上,态度从容地解释了一番。
    “显儿之言倒也有理,唔,那依显儿所见,此事该由何人掌总为宜?”
    高宗虽有心让武后与李显去争斗个不休,但却又不想看到母子俩当庭激辩不已,这一见武后脸色阴沉地又要发作,忙从旁插了一句道。
    “父皇,此案关系重大,非能臣不足以任之,儿臣举荐裴行俭担纲,以狄仁杰副之,必可查明真相,儿臣恳请父皇恩准。”
    此案关系实在太大了些,万一要是不能查出背后的真相,不仅自去岁以来的所有努力都将化为泡影,更会因此而动摇到李显立足朝堂的根基,自是一点都大意不得,李显早在来前便已想明了应对的关键,此时听得高宗见问,立马便紧赶着按与张柬之商量好的答案回答道。
    “荒谬,那狄仁杰身为司农卿,本已涉案其中,却又自任审官,所得结果又有甚公正可言,尔提此议是何居心,嗯?”
    武后此番是铁了心要李显好看的,自不愿给李显留下丝毫反击的可能,只是对于裴行俭这个首辅颇有忌惮,不好当面说三道四,但却绝不肯同意狄仁杰这个东宫死党参与其中,也不等高宗发话,便已是气咻咻地喝斥道。
    “母后何出此言,所有春耕专使皆是儿臣所派,若真有差池,那也是儿臣一人之责,更遑论而今不过是五州刺史一面之词耳,孰是孰非尚难说得很,却又与狄司农何干耶?
    别人怕武后心狠手辣,可李显却是并不放在心上,在他看来,真要是不行的话,那就来上一场“玄武门之变”,也无甚不可以的,哪怕善后事宜再烦难,李显也绝不会有甚束手就擒的弱智表现,自是无惧于武后的嚣张与跋扈,这便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狂悖,事实俱在,不思悔过,兀自亢辨不休,尔欲何为,嗯?”
    武后个性素来刚强,早年间实力不强时,还能隐忍待变,可如此多年的临朝下来,气性早已是大得紧了,哪容得旁人与其争辩个不休,此时一听李显如此强顶,火气“噌”地便狂涌了上来,面色铁青地一拍龙案,高声训斥道。
    “母后此言请恕儿臣不敢苟同,光凭这五州刺史一面之词,岂可言为事实,若需要,找数十州县出来大唱春耕事宜之赞歌又岂是难事哉!”
    一见武后发飙,李显也断不肯示弱了去,冷着声便再次强顶了一句道。
    “你……”
    武后连番发作都拿李显不下,脸色都气得青白了起来,双眼一瞪,便要怒叱李显一番。
    “够了!”
    眼瞅着母子俩就要当庭放对,高宗的面子可就挂不住了,脸色铁青地断喝了一嗓子。
    “父皇息怒,儿臣失礼了。”
    “陛下息怒,您的龙体要紧。”
    一见到高宗发飙,母子俩自是不敢再接着争吵不休,各自出言告罪道。
    “尔等,尔等……,唉,罢了,此事朕意已决,就由裴行俭为主,高智周、狄仁杰副之,限时两月,务必查明真相!”
    面对着这一对都很强势的母子,高宗头疼之余,却又有些个无可奈何,实在是不想夹在二者中间活受罪,苦恼地摇了摇,匆匆丢下了句交待,也不给诸般人等再开口的机会,起身便转回后殿去了。
    “哼!”
    高宗这么一离开,这事情自然也就议不下去了,武后纵使心中再恼火,却也一样无计可施,只能是怒视了李显一眼,冷哼了一声,一拂袖,也跟着转进了后殿之中,一众人等见状,也别无它话可说,各自退出了大殿,一场激辩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殿下回来了。”
    “参见殿下!”
    ……
    东宫书房中,张柬之、狄仁杰等人正自低声地议着事,突闻一阵脚步声响起,尽皆抬起了头来,一见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的人是李显,自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各自起身见礼不迭。
    “都坐罢。”
    李显的心情显然很不好,尽管面色淡定从容,可眼神里却有着层隐隐的阴霾在流转,面对着众人的行礼,李显也无甚太多的客套,大步走到上首的几子后头端坐了下来,一压手,声线平淡地吩咐了一声。
    “谢殿下!”
    一众人等见李显神情有异,自不免皆有些紧张,可也不敢多问,齐齐逊谢了一声,各自落了座。
    “诸公,今日母后相召,为的便是庄掌总所言诸般事宜……”李显环视了一下众人,将宣政殿上所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一番,末了,微皱着眉头道:“此番母后与越王联手,是必欲置本宫于死地,而今唯有查明真相,方可破除此劫难,不知诸公可有甚计较否?”
    “禀殿下,微臣以为此事的关键当在潞州,若能从此处突破,诸事当可遂定矣!”
    张柬之个性刚直,每逢议事,总是第一个开口,此番自也不例外,李显话音刚落,他便已是率先出言建议道。
    “嗯,诸州中唯有潞州自言出了命案,若能揭破此谎言,其余诸州皆不足为虑也,只是本宫与韩王素无交情,欲在其辖地翻盘,恐非易事,不知狄公对此可有信心否?”
    对于张柬之所言,李显自是别无异议,然则心中却不是很有底,毕竟李元嘉辈分极高,乃是高祖之幼子,难以用强,加之潞州一带的“鸣镝”分舵实力又不甚强,真要想啃下这么块硬骨头,难度实在是太高了些。
    “微臣自当尽力而为之!”
    这场五州刺史弹劾案来得极凶,若是度不过去的话,东宫一系必遭重创,覆巢之下,又岂有完卵,这个道理狄仁杰自是心中有数得很,明知道此去凶吉难料,可为了大局着想,狄仁杰也只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的。
    “好,有狄公出面,此案破之当是不难,这样罢,本宫将李耀东、叶胜等人尽皆交与狄公指挥,另,庄掌总,本宫令尔从‘鸣镝’调拨一众好手归狄公差遣,务求一举突破此案!”
    李显对狄仁杰的断案之能还是极为信赖的,此时见狄仁杰愿往,自是安心了不少,这便紧赶着下了令。
    “诺!”
    “微臣遵命。”
    李显既已下了令,狄仁杰与庄永二人自是不敢怠慢了去,各自躬身应诺不迭。
    “嗯,韩王素来好书画,本宫处倒也收集了些张旭、王羲之的墨宝,回头便让高邈送到狄公府上,就算投其所好罢了,另,庄掌总即刻安排李耀东、叶胜二人拿着本宫的手谕赶往潞州,务必保得王方明之性命,如遇阻碍,可便宜行事,纵使过激也自无妨,一切自有本宫顶着!”
    李显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这便又补充了两点。
    “诺,属下这就去安排。”
    事情紧急,庄永自是不敢多加耽搁,这便起了身,打算赶紧去安排诸般事宜。
    “嗯,狄公,此番裴行俭乃是主审官,本宫此时不宜露面,就由尔前去,表明了本宫的意思,务必拿下潞州审案之权限。”
    李显挥了下手,示意庄永自行退下,而后侧头望向了狄仁杰,斟酌了片刻之后,这才斩钉截铁地下了令。
    “诺,微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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