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衡宇还要说什么,忽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
    两人回过身去,望见姚文川在几十步开外的地方,慢吞吞地走着。两人立即远远躬身作揖:“下官见过姚大人。”
    “咳咳……咳咳……”姚文川又是一阵咳嗽,摆了摆手,“二位不必多礼。”
    他顿了顿,看向韶宁和道:“韶大人,老朽身子不大硬朗,此去宫门路途略远,可否陪着老朽走几步?”
    蔡衡宇知道姚文川这是有话要对韶宁和说。如今皇上将韶宁和任命为监军御史,圣旨一下,他便不再是光禄勋的人,直接归姚文川管了。姚文川主动找下属谈话、增进了解,这无可厚非,当下,蔡衡宇非常识趣地先行告退。
    韶宁和恭顺应下,搀扶住姚文川伸出来的那条胳膊,陪着他慢步往前走。
    待得蔡衡宇的身影逐渐远去,姚文川才压低了声音,不无赞赏地道:“宁和,这一次,你表现得出人意料。”说话之流畅,仿佛之前的咳嗽病全是幻觉。
    韶宁和却似乎毫不意外,低头微微一笑:“大人过奖。”
    第一百零三章
    “原本我估摸着,你还得在闻守绎门下多呆几年,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皇上竟直接将你调来我这边。不过这样也好,”姚文川说着,轻拍了拍韶宁和的手背,“如此一来,你我配合倒是更方便些了。”
    “是。”韶宁和躬了躬身,静候他下文。
    只听他接着道:“宁和,有一句话,以前我不曾对你说过,但事到如今,我觉得,还是把话说明白些比较好。”
    “大人请说,下官洗耳恭听。”
    姚文川却没有立即开口,斟酌了片刻,才道:“宁和,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对我有怨。”
    韶宁和身子微微一僵,面上却不动声色:“大人言重了,下官岂敢……”
    姚文川懒得听他忽悠,抬手制止了他,继续道:“当初你父亲蒙冤入狱,我原是想救的,但那时候的我,不过是个五品小官,若是牵扯进去,非但救不了你父亲,可能连自保都难。所以,我经过反复思量,最终决定袖手旁观。
    “但我选择旁观,并不代表我对你父亲的死无动于衷。这仇,我一定会报,所以我处心积虑蛰伏至今。只是没想到席德盛死得早了些,没能轮上我出手,就被闻守绎狗咬狗地咬死了,不过这倒也好,如今欠着你父亲那血债的,只剩下了一个闻守绎,终有一日,我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的。”
    韶宁和听了,心中微微一哂。据他所知,当年父亲韶甘柏对姚文川有知遇之恩,两家虽交往不甚频繁,但也偶有走动,甚至还私底下定了娃娃亲的。
    但韶甘柏祸事临头之际,姚文川非但没有伸出援手,还避之惟恐不及,连早年定下的亲事也一并告吹。韶宁和十八岁那年,听闻小他两岁的姚家女儿已嫁作他人妇,他便知道,姚文川早已不是那个在他小时候亲切地抱着他,喊他“好女婿”的姚叔叔了。
    要说怨,年少时的他,心里的确有过怨憎,但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丰富,这样的怨憎,反倒渐渐淡了下去。所谓“大难临头各自飞”,平心而论,姚文川当初的选择,也算是人之常情。
    韶宁和可以理解姚文川,但不表示他会与其冰释前嫌。姚文川在官场上蛰伏多年,究竟是否真如他所说的只是为了报仇,对于韶宁和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知道,如今他若要继续往上爬,还得抓好眼前这人搭来的扶手,至于他笼络人心的那番虚伪言辞,就当是官场应对的必要礼仪吧。
    如此想着,韶宁和躬了躬身,露出十二分恭敬又感激的表情:“下官在此多谢姚大人。有姚大人这句话,父亲在天之灵,也可慰藉了。”
    “你我何需言谢呢,”姚文川面色祥和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将谈话转回了正题:“待到调令一下,你便可启程去西北了,届时我会让人跟着你一起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韶宁和一怔,问道:“也是……您的人?”
    姚文川面有得色地笑了笑:“自从宋翊被灭之后,皇上一直明里暗里地对西北驻军的中高级将领进行更替,这波换血风潮,估计还将持续一段时间,我想趁机塞个自己人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此事你只需心里有个数,先别多问,日后见了那人,你自会明白。”
    韶宁和回到家中,将李往昔的死讯,以及皇上任命之事转述给了伶舟。
    伶舟与他最初的反应一样,觉得李往昔死得十分突然。但伶舟的这一份惊讶中,却又夹杂了更深一层的恐惧。
    他记得上一世,李往昔一直在光禄丞的位子上呆着,虽无显著政绩,但到底还是活着的,怎么到了这一世,就这样早早夭折在了西北驻军区?可见命运之轮自从脱轨之后,便与上一世渐行渐远,不仅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更改变了一些人的生死。
    伶舟想到此,突然感到无比惶恐,韶宁和这一去,前途凶险,不知会不会重蹈李往昔的覆辙。
    韶宁和见伶舟静静坐着,脸上有无法掩饰的忧虑,于是握住他的手道:“伶舟,我升迁了,你不恭喜我吗?”
    伶舟转头看了他一眼:“该恭喜么?为何你自己脸上也丝毫不见喜色?”
    韶宁和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走这条路,我不后悔。当初李往昔自荐去西北,我除了敬佩他,还有一丝羡慕,那个时候他能做到,我却不能。如今同样的机会摆在了我的面前,我又怎能凭白错过。伶舟,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待我功成名就回来……”
    他话未说完,伶舟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你什么意思?不打算带我一起去?”
    韶宁和苦笑了一下:“伶舟,那里可是西北边境,气候干冷,衣食环境也肯定比不上京城优渥,你身子孱弱,吃不了那份苦的。”
    伶舟不悦道:“你又没带我去过,怎知我就吃不了那苦?”他不待韶宁和答话,又道,“难道你忍心将我一个人丢在繁京,任我自生自灭?”
    “我会让万木留下来陪你的。”
    伶舟撇了撇嘴:“万木到现在还在跟我冷战呢,你以为我稀罕他留下来陪我?”
    韶宁和忍不住笑了:“那我给你买几个仆役,在家好生伺候着你?”
    “别跟我耍嘴皮子,”伶舟不领情地捏了捏韶宁和的脸颊,“宁和,你听好,要么带着我一起去西北,要么,你就先杀了我,把我埋进地底,然后没心没肺地轻松上路吧。”
    韶宁和被他后一句话吓了一跳,一把捂了他的嘴,呵斥道:“说什么傻话!”
    伶舟却神色坚定地掰开了他的手:“宁和,这不是傻话,我是认真的,让我跟着你一起去吧,我保证绝对不给你添乱,不拖你后腿。”
    韶宁和叹了口气,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伶舟一番,妥协道:“如果你一定要去,我也拦不住你。但你这张脸,还是遮一遮吧,我实在不敢想象,把你这样一个人带去全是男人的军营里,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伶舟心下恍然,原来这才是韶宁和忧虑的根源,当下嘻嘻一笑:“不过是易个容而已,那很简单啊,早说嘛。”
    鸣鹤在一旁听了他二人的话,插嘴道:“韶公子,也带上我吧,我可以一路上保护你们的安全。”
    韶宁和看了他一眼,心想你便是丞相派来监视我俩的,我敢不带上你么?口中却道:“既如此,那就有劳鸣鹤了。”
    万木不甘寂寞地道:“少爷,您带这么多人上路,也不怕一辆马车塞不下?”说着,一双眼睛不住地往伶舟身上飘。
    韶宁和心知他还对伶舟之事心里不痛快,面上却一本正经地道:“嗯,这的确是个问题,要不,万木你就留下吧。”
    万木一听,脸色就变了:“少爷,您怎能见色忘友!”
    韶宁和眉梢一挑:“哦?”
    万木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口不择言了,忙解释道:“少爷,您不能只要伶舟不要我,伶舟他会什么,最多就只能给你暖暖床,但是我不一样,我能给你洗衣做饭,一切粗活我都能做,我可比伶舟能干得多!”
    韶宁和正因那“暖床”二字满头黑线,却见伶舟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学着万木的语气道:“原来我还能给少爷暖床。少爷,既然万木都认可了我的价值,那就两个都带上吧。”
    韶宁和却是心下了然,配合着伶舟的意思,对万木作了一揖:“万木,多谢你体谅。”
    “诶?”万木抓了抓后脑勺,莫名受了自家少爷这一拜,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然而韶宁和脸上笑嘻嘻的,伶舟脸上也笑嘻嘻的,就连一旁喜怒不形于色的鸣鹤也忍不住扭过头去默默弯起了嘴角,万木后知后觉地想,他是不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掉坑里去了?
    第一百零四章
    是夜,鸣鹤得了伶舟的暗示,于亥时之后悄悄翻入伶舟房内,下跪道:“主子,您找我?”
    伶舟从床榻上坐起来,道:“闻相除夕夜里召你回去,除了询问我与韶宁和之事,当真没有别的话了?”
    鸣鹤怔了一下。
    伶舟又道:“鸣鹤,这世上我唯一能够全心信赖的人,便只剩下你了,你可不要欺瞒于我。”
    鸣鹤一阵惶恐,忙道:“属下不敢欺瞒主子。”想了想,又道,“不过除夕那夜,丞相大人同时召回了很多潜伏在各处的影卫,似乎有大的调整。但那些指令都是绝密信息,丞相大人没有透露给属下,属下也不好多问。”
    “大调整么……”伶舟眯着眼沉吟片刻,喃喃自语道,“这就对了,他定是比朝廷更早一步得知了李往昔的死讯,所以提前调整了部署。”
    上一世,朝廷与宋翊叛军的战争拖延了一年之久,那一战让闻守绎深刻认识到,有时候对边境驻军的监视,比对京城官员的控制更重要。所以战争一结束,他便将影卫派往了各地驻军,加强了对军队的监视。
    但是这一世,战争时期被缩短到了一个月,虽然没有对朝廷和社稷造成太严重的破坏,但也足以对闻守绎起到了警醒的作用。
    所以闻守绎可能早在战争结束之前就已经调派了影卫前往西北驻军,也因此,当西北驻军想捂住李往昔死讯拖着不敢上报的时候,闻守绎早已从眼线那里第一时间获悉了这个消息。
    以闻守绎的敏锐,想必已经猜到,当朝廷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肯定会有大动作,所以他才赶在除夕夜里,匆匆调整部署,先一步布下了更为严密的监视网络,将大局掌控在了自己手中。
    这样,才符合闻守绎的行思布局。
    鸣鹤跪在一旁,见伶舟低声咕哝了一句之后,便又陷入了沉思,心中有些忐忑,不知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于是低着头静候责罚。
    半晌之后,伶舟抽回思绪,对鸣鹤拂了拂袖:“起来吧。”
    鸣鹤暗暗松了口气,知道伶舟这是不怪罪他的意思了。
    只听伶舟又问:“韶宁和的调令一下,我们便要去往西北边境,此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闻相那里……”
    鸣鹤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答道:“主子请放心,丞相大人那边的安危,我不敢疏忽,临行之前,我会嘱咐副统领,好生保护丞相大人。”
    伶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距离上一世被刺,还剩下一年零九个月的时间,当历史轨迹被改变之后,他实在不敢断定,到了一年后的九月初八,闻守绎还会不会像上一世那样遇刺,或者说,他遇刺的时间是否会被更改。
    如果是在刚重生那会,他拼了命也要找出凶手,护住这一世的闻守绎。但事到如今,且不说他是否能心甘情愿地舍弃他与韶宁和这一段情缘,回归丞相之位,就算他有心要救闻守绎,但面对那已经被历史的车轮碾压得面目全非了的未来,他也实在是有心无力。
    这段时间,伶舟内心一直在摇摆,一方面他想永远以伶舟的身份留在韶宁和身边,实现与他白首偕老的承诺;但另一方面,他又实在不甘心看着闻守绎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就算死,他也要查出真凶,让自己“死”得瞑目。
    所以,他虽然决定跟着韶宁和前往西北边境,但同时又提醒鸣鹤安排人手留在丞相府,随身保护闻守绎的安危。
    这是如今的他,唯一能为闻守绎做的事情了。
    三日之后,朝廷便颁发了关于韶宁和以及其他几位武将的调令。
    韶宁和领着调令去御史阁报到,接待之人似是得了姚文川的嘱咐,见了他客客气气的,什么事儿都帮他打理好,倒让韶宁和感到有些不自在。
    从御史阁里出来,韶宁和便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人盯上了,他心中觉得奇怪,自己虽说升官升得有些突兀,但也没得罪过谁,应该不至于会有人对他施行报复。
    就算他的走马上任会对西北驻军造成威胁,那也得等他出了京城才好,对方不可能在这繁京之地就迫不及待地对他下手。
    如此思忖着,他渐渐放慢了脚步,故意在路边的小摊旁流连,想看那人如何反应。不想那人却堂而皇之地走到他的身边,与他肩并肩地一起欣赏起摊贩出售的那些小玩意。
    韶宁和好奇看了他一眼,正与那人对上视线——是一张略有些熟悉的脸。
    那人笑了笑,对韶宁和抱拳道:“监军大人不记得我了?”
    “你是……吴思行?”
    那人又笑了一下:“看来大人还没完全把我给忘了。”
    此人正是当初在城门口,将韶宁和带回去疗伤的左京辅都尉,吴思行。
    “吴都尉,”韶宁和想着自己今后便是半个武官了,于是也学着武人的礼数抱了抱拳,“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吴思行笑道:“我是特地来恭贺韶大人晋升的。”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方才韶大人叫错了,我现在已经不是左京辅都尉了。”
    韶宁和一怔,问:“那你现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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