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那可不成!你,你说得是,是俺想岔了,这是得走,得赶紧走,俺这就回去安排,明天就走……不不不,今晚就走!”
    “啊,俺也得回去安排了。”
    “俺家里东西多,今晚走不掉,俺明天走,佛祖保佑,保佑李军使,您老可千万别今天晚上就把咱们神木寨给丢了!各位,各位,俺先走了!”
    ……
    不多时,一群人就散了个一干二净。
    这时,从旁边一间土房背后转出两个人来,正是先前那年轻俊美的消息灵通人士,和他身边那位一直面色不豫,好像谁都欠他钱似的彪型小汉。
    这年轻人穿着普通青色常服,头上幞头两脚轻摆,带着一脸笑容,拿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一把折扇,轻轻在胸前扇着风,那模样似乎颇为得意。连带着折扇上临摹得相当不错的一篇《兰亭集序》,都似乎轻浮了不少。
    那彪型小汉一脸不悦,说道:“郎君为何这般自贬?这些愚夫愚妇,还不如俺老朱的脑子好使,真是气死俺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憨娃儿,而那年轻人自然便是李曜无疑。
    听了憨娃儿的话,李曜哈哈一笑,用扇子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明明是小猪,哪里是老猪?老猪另有其人,而且有两个,一个是个使钉耙的,一个是写月刊长篇的……”[无风注:《紫川》迷勿怒,俺们是自己人。]
    憨娃儿一愣,对“写xxxx的”,他不关心,但是对于使钉耙的,他倒是很好奇:“使钉耙?钉耙不是扯田坎、耙牛屎的么?难道是个农夫?”
    “怎么,农夫你看不起?”
    憨娃儿立刻摇头:“他是农夫,俺是马夫,左右都是一般货色。”
    李曜听了,想起猪八戒那好吃懒惰还好色的憨猪形象,立即哈哈大笑,笑得打跌。
    憨娃儿眼睛发楞,奇道:“很好笑么?”
    李曜又笑了半晌,才摆手忍住,道:“你跟谁比不好,跟他比什么呢……好吧,你还是比他好不少的,我保证。”
    憨娃儿一听,这才欢乐起来,挺胸凸肚,一副俺最忠心可靠的模样。他被李曜这么一打岔,浑然忘了先前自己问李曜为何这般自贬的事。
    李曜见憨娃儿不再追问,便笑道:“今日该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还剩一件事,也得做了。嗯,就是现在,你且随我回去换身衣服,然后咱们去窟野河钓鱼。顺便,记得这次把甲旅一百人全部带上,等我钓鱼的时候,他们通通在一边给我守着,不许人接近我……三十丈以内,以免吓走了我的鱼,明白吗?”
    憨娃儿有些奇怪,郎君过去没这么大排场啊,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仍是习惯性地坚持“两个凡是”:凡是郎君作出的决策,我都坚定不移地拥护;凡是郎君的指示,我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于是他应诺一声,跟着李曜就走了。
    不过多时,一百骑兵在城寨中心集合。这一百骑兵,精神十足,全身披挂,横刀在腰,钢枪在手,端的是威风凛凛。
    不多时,另一位更加威风凛凛的高壮将领,骑着马过来,此人头戴冷锻钢盔,脸有些看不分明,但体型彪悍,盔甲上的护肩兽头张口,獠牙狰狞,更添肃杀之气。周围的“围观群众”一时屏息,不敢开言。
    然则此时忽然一位俊美郎君,穿着一袭米白儒服,风流倜傥地骑着一匹安乐马摇晃着出来,后面还有四个仆人,一人拿着绿竹钓竿,一人提着雕花食盒,一人捧着鱼饵盒子,一人撑着清凉皮伞。
    “围观群众”们不禁一愣,这先前看来似乎是要去打仗,现在这是……钓鱼么?
    群众们正惊疑不定,士兵们似乎也颇为诧异,当下那阵势就有些散乱,不少士兵在其中窃窃私语,似在议论什么。
    矮脚安乐马上的年轻人轻轻蹙眉,语气似乎很不悦,但听来毫无杀气地说道:“吵什么呀?”
    他一说话,先前那位气势骇人的将领立刻冲下面的骑兵将士怒吼一声:“吵什么吵,要吃俺一棍子么!自忖吃得起俺一棍子的,出列!”
    这人威风煞气之极,一声怒吼犹如虎啸,下面士兵一时凛然,再不敢多言半句,周围群众更是有人被这一声“雷音”震得腿都晃了,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那年轻人懒洋洋地声音偏偏又响了起来:“好了,安静了就走吧,一会儿本衙内钓鱼,可不许有人吵闹,你们分散在本衙内三十丈外,不许闲人接近,知道么?”
    众兵士又有些要哗然的迹象,那位彪形大将却猛一抱拳,轰然应诺:“谁敢吵闹,俺让他一辈子吵闹不成!”
    台下再次安静下来,只是……有些死寂。
    那年轻人却似乎甚为满意,轻笑一声,折扇一摇:“那是最好,临河钓鱼,本是风雅之事,焉能被人搅扰?只可惜此处无有佳人相伴左右,否则,那才是儒雅风流,人生乐事也!哎……走吧!”说着,轻轻一勒马缰,缓缓行去。
    彪形大将驱马紧紧跟在他身边,又一招手,一百骑兵便跟着去了。
    等他们走远,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
    有人说:“这就是来救俺们神木寨的李军使?这,这时候他还有心情钓鱼?”
    “人家是李并帅的养子,就算神木寨丢了,他又怕什么?”
    “万一拓跋家抓了他去,他就不怕?”
    “并帅之子,拓跋加真的敢抓么?抓了敢不放么?敢跟并帅打一场生死之战么?”
    “哦,那倒是……难怪这小子有恃无恐,我呸!”
    “你呸也没用,人家军权在握,折老子都不敢对他怎么着,而且……你看见他身边那人没?”
    “哪人?那员大将么?”
    “正是,你看那员大将如何?”
    “端的是威武至极!可惜不是使大刀的,要不然往那马上一坐啊,活生生就是个武圣重生!好威风,好霸气!”
    “嘿,你说得没错,此人据说是河东一员悍将,号称天下无敌的打虎李存孝跟他相斗,据说都被他攻了九九八十一招,才找到机会,趁他不备,反击得手。你想,李存孝何许人也,马前素无三合之将,都打成这样,换了别的人,还用说么?”
    “啊,难怪,难怪这么威风,端的了得。”
    “是了不得,不过可惜啊,此人偏偏就是自小受那李军使接济,才没有饿死的,李军使是他的救命恩人,又对他有知遇之恩,因此此人谁的话都不听,就听这位李军使的话。你想想,有这样一个人整天跟在身边,换了你是李军使,你还怕谁?就算拓跋氏真的打进城了,这神将一般的人物,你怕他不能把李军使救出去?”
    “直娘贼!难怪他不怕,敢情是早就有了退路!那俺们这些苦哈哈怎么办?”
    “怎么办?你家旁边坊里的余老四,刚刚就背着细软,带着娘子跑了,你没看见?”
    “什么!天杀的,难怪刚才老看见有人收拾家伙,合着都是要跑路的,却把俺们蒙在鼓里?这不成,俺也得走,这李军使根本不会打仗,指望他?俺还不如指望俺家老母鸡给俺下个金蛋!走了走了!”
    这人声音甚大,他这么一说,周围全听见了,这样的声音也就越发多了起来,不多时便纷纷离开。
    几个逃难来的年轻汉子对视一眼,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旁边一位巡哨看见他们还不四散,不悦地吆喝道:“去去去,在这儿看什么呢?中军大帐,何等森严,是你们能在这儿胡乱张望的么?赶紧滚,赶紧滚!”
    那些人里连忙有个人讨饶道:“太尉说得是,太尉说得是,俺们乡下刨土的,没见过世面,见到中军帐这般肃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沾点正气而已,这就走,这就走。”所谓太尉,只是尊称,区区巡哨,离太尉自然是十万八千里,只是时下有这样的风气而已,类似于现在见了谁都叫老板。
    那巡哨懒洋洋一摆手:“滚吧滚吧,俺一个月俸禄只能拿一两成,你们不闹,俺才懒得理你们,又没什么好处。”
    那人一听这话,脸上又是一喜,但立刻点头哈腰掩饰过去,带着另外三四人掉头就走,七弯八拐之下就看不见人了。
    这时那巡哨才望着他们的背影冷笑一声,脸上的懒洋洋全都不见,恢复了平时的肃穆,森然道:“若非军使之计,就凭尔等废物,也敢在史某人面前现眼?”
    那几个人走到一处角落,左右观望一下,都笑了起来,其中一人道:“亏得野利家的头人还说这李存曜是个人物,轻视不得,如今一见……哈,还真是个人物,风流人物啊!”
    那领头之人也嘿嘿一笑:“这次出来,本以为事情大不好办,哪知道这李衙内这般‘听话’,好得很,好得很,俺们此番回去,少不得每人家里都要添几十头牛羊了。”
    众人一听,都有些眼热,只有一人说道:“我家就剩我一个了,我却不要牛羊,到时候拿下神木寨,我跟拓跋头人去说,我只要几个‘擒生’。”
    那领头的瞥了他一眼,笑道:“你要娘们就直说,还说擒生,你会要男的?”
    众人大笑,有人道:“没准他就好那一口,喜欢走后门。”
    那人脸色一红:“你才走后门!”
    那领头摆摆手:“好了好了,毕竟是人家的地头上,都悠着点……现在事情了结了,俺们立刻就走。”
    “那位钓鱼军使那里,要不要再去监视一番?”
    “还监视什么,再说你能监视什么?你自信能吃那位朱将军一棍?”
    “呃……那咱们走吧。”
    第092章 神木来使
    离窟野河三十里地的拓跋氏定难军大营之中,拓跋思谦与拓跋思恩“胜利会师”,两军将领欢聚一堂,高歌热舞,觥筹交错,纷纷表达对攻克神木寨的巨大信心,不少将领打着酒嗝表示:“神木寨守将懦弱,兵无战心,某只须将兵五百,便能一鼓而下。”
    立即就有其他将领表示不屑,认为:“若某出马,何用五百,三百足以。”
    但强中更有强中手,又有将领表示,自须自己一人,横刀立马于神木寨下,“李存曜必两股战战,惊骇欲死,怯不敢战,开城投降,何费一兵一卒!”
    先遣军主将拓跋思谦谨慎地表达了一下看法,说道:“李正阳自随并帅,尚无败绩,高下难料,未可轻敌。”
    立即有后来将领大笑,言道:“思谦将军此言谬矣,李存曜布衣书生,但知豪言大语,根本不通军务,视他为敌,已然高看,谈何轻敌之说?”
    拓跋思谦愕然奇道:“噢?此言何解?”
    那将领笑道:“前番某等派细作打入神木寨中,探知敌情,李存曜不足惧也。”
    拓跋思谦颇为惊讶:“神木寨大敌当前,如何能使细作混入?”
    此次笑出声来的已然不止那将领一人,定难军援军一方将领几乎都笑了起来,只有野利山门一人脸色沉沉,很不好看。最后还是拓跋思恩开口解释道:“四兄有所不知,原本某等派出细作之时,原也未报希望,哪知那李存曜全然不知军机紧要,寨门大开,但凡逃难而至神木之人,尽可以随意进出,根本不加分辨。于是某麾下细作不费吹灰之力便进入神木寨中。更好笑的是,神木寨中防守松懈,各处机要,皆尽敞开,无有限制。
    至于兵将,那也是将无战意,兵无战心,李存曜每日还出寨钓鱼,钓鱼之时,其牙兵一百人随行而去,在其钓鱼之所三十丈外封锁,说是免得有人惊扰了自家将主的鱼儿。
    而坊间则流传一个说法,说折宗本那老小子早知神木寨必然丢失,自己谨守府谷,却把神木寨丢给李存曜,以免将来被并帅责难。李存曜这愣头青,仗着并帅宠爱惯了,想也不想就去上任,过一过主将的瘾头。如今神木寨中,百姓逃亡过半,他不仅不反省,反而发怒,说这些百姓不知所谓,又将剩下的百姓赶走不少,如今神木寨已然成了一座兵寨,生气全无。四兄你说,这等人物,算什么领兵大将,值得某等谨慎?”
    拓跋思谦错愕半晌,叹息摇头:“河东大战之后,李存曜凭一句‘建功未必狼居胥,报国岂止玉门关’打下偌大名头,却想不到他这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竟是这等书生意气之辈。看来是某过于小心,听说李克用派了李正阳前来援手折宗本,担心他们坚城精兵相合,难以速取,竟尔屯兵不前……此事,倒是某想得太多了。”
    拓跋思恩笑道:“先前大兄……呃,先前节帅遣四兄前来,看重的便是四兄这等小心谨慎的个性,因为此前我定难军东来,是以试探河东动向为主,那么以四兄之谨慎,即便不取大功,至少不会有大错。而后来,节帅闻报之后,深思熟虑,认为李克用此时心在河朔、幽燕,沿河五镇非其必救之所,正可以趁机收入囊中,因而再加派小弟前来,直取神、府,节帅知晓小弟个性,也唯有在这等全力一击之时,才放心放手让小弟一战……所以,以上种种,皆在节帅算计之中,四兄不必过虑。”
    拓跋思谦笑了笑,刚要说话,忽然听见外面一声传唤:“报!神木寨守将、河东飞腾军使李存曜派来使者,求见二位拓跋将军!”
    一听“二位”,拓跋思谦的眉头就微微一皱。他是此次出兵的主将,虽然带着援兵赶来的拓跋思恩兵比他多,可他是兄长,又是名正言顺的主将,对于这个“一把手”位置还是看得很重的,当下就有些不悦。
    但拓跋思谦不悦,拓跋思恩却很是愉悦,面带笑容一挥手:“哦,李飞腾派人来见我……兄弟二人?好得很,倒要看看他有何话说,你去叫他进来便是。”
    那传令兵在门口没听见拓跋思谦说话,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拓跋思谦面色阴沉,却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他不知是何缘故,只知道主将这般模样,下面的人总有些不安全,当下也不管那么多了,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帐中有人察觉到拓跋家两位主将的一丝不寻常气氛,但却无人开口说话。一部分人是因为这个时候两人只是气氛有些不对,并无直接冲突,不好开口。另一部分人根本就巴不得看见这等情况,甚至两人直接冲突才更好,当然更不愿意开口。
    幸亏不多时就有人打破了这一尴尬,却是那位神木寨的使者到了。
    众人在使者面前还是比较注意形象,各自端坐。拓跋思谦与拓跋思恩二人还特意直起腰,挺起胸膛,做出威风凛凛的模样。
    然而那使者一进来,他们就知道这番作为都是白做了。
    原因无他,盖因那使者风采气度简直不类人间所有!且看那使者年仅冠弱,身形欣长,猿臂蜂腰,面如冠玉,目似沉星,眉如墨刃,发如夜染,一袭白色儒服穿在他身上,真如云笼青山,月照寒江,望之令人自惭形秽。
    虽然帐外早已故意排场杀阵场面,刀枪林立,只差就要架一口油锅出来了,可那使者直将这一切视如无物,面带微笑,施施然入内,连周围的将军门都懒得看上一眼,直接站到帐中中心,朝拓跋思谦与拓跋思恩拱手一礼:“河东飞腾军李军使麾下掌书记李行云,见过二位将军。”
    不知为何,原本打算端坐不动,摆足架子的拓跋思谦与拓跋思恩二人见他拱手,居然下意识齐齐起身,拱手一礼。更让周围人瞪眼的是,二人还抢着说话。
    “李先生不必多礼。”
    “不敢不敢。”
    那位自称河东飞腾军掌书记李行云的年轻人这才笑着打量了帐中其余诸人一眼。
    众人只觉得这位小小的掌书记一眼扫来,竟似乎有种从云端俯视自己的感觉,仿佛神祗俯瞰众生。那一眼扫来,居然让他们觉得自己何其渺小,简直不堪人家一睹。
    好在他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就仿佛随意看了一眼脚下的蝼蚁,根本不会再看第二眼,便转头对拓跋家那二位将军说道:“某尝闻,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亦不可不慎。二位将军久在军伍,当知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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